第十三章 孰不可忍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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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孰不可忍

  此时已过四更,桓府之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宴饮正酣,钟鼓悠扬,舞姬翩跹,仆役往来伺候如流水,正显钟鸣鼎食之家一派豪奢气象。

  洗去血污,敷上伤药,换过华服,倚坐在宾位上的沈遇竹歇盏停箸,举起酒觞在唇边却不饮,一双清澹黑眸兴致盎然看着庭中的美丽歌伎们柳腰款摆,水袖缠绵的舞姿。

  “沈先生觉得我这八佾乐舞,比之雒府如何?”

  主位上发问的正是桓氏现任家主桓果。只见他五十左右年纪,豹头狮髯,一双虎目顾盼之间犹如囊中利箭,锋芒毕露。沈遇竹举杯致意,含笑道:“君侯何故如此妄自菲薄?雒氏,不过是地处杂胡、膻腥鄙陋的蛮夷之徒,怎配和君侯相提并论!照我说,就连当今晋侯,也未必能享受您这般的规格排场。”

  这话对桓果十分受用,他哈哈大笑,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过了三年食糟糠、寝柴薪的奴隶生活,骤然面对珍馐膏粱、美姬如云,沈遇竹仍从容自得,仪态丝毫不乱,不禁让坐在对面的屏飞羽暗暗佩服。他先前已在桓果面前多次举荐沈遇竹,酒过三巡之后,自然又有一番恭维:“师伯有所不知,这天底下,也并不是人人都担得起我义父青眼相加。您才大如海,又是青岩府山长的亲传弟子,自然配得上这般礼遇。义父广纳奇才,礼贤下士,握发吐脯犹恐有所怠慢;反观雒易,不但不对您加以重用,反而对您像对待那倡优、奴隶一般!非我亲耳所听,简直……简直不敢相信雒易竟然如此折辱于您!师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遇竹长叹一口气,道:“我又何尝没有想过,终有一日将他施予我的屈辱尽数返还于他?只是雒易位高权重,雒府重重设防,凭我一人之力要想要复仇,和痴人说梦何异!”

  沈遇竹面上淤青仍在,血痕狞然,其伤势固然令人惊骇,而那忧思愤懑结于眉梢,更是真切不过。屏飞羽与桓果对视一眼,试探道:“师伯,假若有人能助您一臂之力……”

  沈遇竹拂袖出席,遥对主座,蓦地躬身长拜:“桓大人!”他咬着牙根,恨声道:“这三年我日思夜想,只盼有朝一日能复仇雪耻!如蒙不弃,我定剖心谋划、助您一举铲除雒氏!”

  桓果大喜过望,屏飞羽转脸对桓果笑道:“义父,能得师伯此言,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桓果捻须大笑道:“羽儿,还不扶你师伯起来?”其实不用他说,屏飞羽早已跃身离席,轻快地把沈遇竹搀到了客座之上。

  “羽儿已然将沈先生的际遇全部告诉给我了。”桓果指了指坐在堂下的屏飞羽,神色间十分得意:“我这个义子,年纪虽轻,实有甘罗之才。雒氏近年来实力坐大,在朝中与我分庭抗礼,成为我桓氏心腹大患。日前羽儿自告奋勇,要为我潜入雒府之中取来一件至宝。我还以为他会取来传说中的……”

  屏飞羽一声轻咳,桓果蓦地止住话头,笑道:“谁料到,他竟为我取来了沈先生!”

  屏飞羽笑道:“羽儿却未食言。沈先生才华横溢,又深知雒氏内情,怎能说不是剿灭雒氏的至宝?”

  桓果哈哈大笑:“所言极是!沈先生,你与我共饮此杯!待到我攻破雒氏之后,定然亲手将雒易捉到沈先生面前,让你一吐这些年来的窝囊气!”

  沈遇竹微微一笑:“桓大人一言九鼎!那就请三日后,践此诺言。”

  这下不仅桓果,连屏飞羽都不禁瞠目结舌:“三、三日?”屏飞羽迟疑道:“我知道您复仇心切,急于报效义父,只是……那雒氏兵强马壮,决非不堪一击之徒。贸然出击,只会打草惊蛇。何况您还有伤在身,不妨等调理妥当了,再从长计议,如何呢?”

  这是很恳切的言辞,然而沈遇竹慢慢饮尽樽中酒,转脸对二人笑道:“我说三日,并非虚辞。”他沉稳道:“不知诸位可知晓雒氏当年……立嗣的真正内幕?”

  桓果与屏飞羽面面相觑,便听沈遇竹娓娓道来:“雒易一双碧眼,即使在与夷狄混血的雒氏之中,也属罕见,当年雒简力排众议,立他为嗣,实则有这样一段轶闻……”

  原来雒氏的立嗣习俗与中原诸卿不同,往往立贤不立长。但是雒易因为是异族宠妾所生,连庶子都算不上,常年养在别宅,十四岁以前连雒氏中人都少有相识。雒简病重以后,他才近到跟前,也不过做些侍奉汤药、仆役一般的活计。然而他素有心机,并不肯就此埋没,暗地里习武念书,刻苦非常。雒简自知大限将至,一日,召集膝下公子,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的至亲骨肉,然而家主之位只有一个,委实难以抉择。这样吧,我把雒氏珍贵的宝物埋在了常山,你们当中谁能发现,便是我雒氏命定的家主。”

  雒氏公子们乘车往常山一拥而去,他们中有人辟开了密林,有人挖开了河渠,有人凿开了岩穴,却统统遍寻不遇,只得纷纷空手而归。最后,一直在父亲病榻前伺候的雒易忽然不辞而别,独自一人去往了常山。

  三天后,风尘仆仆的少年骑着马,带着自己亲自绘就的卷幅归来了。他跪在雒简的病榻之前,把卷幅展开来,上面标绘着常山的险要地形,以南是雒氏的领地,以北则是夷狄代氏的地盘。卷幅上密密标出的,是代氏丰饶肥沃的土地,力健善奔的良马,还有大片尚未开发、盛产铜铁的富矿区。“以常山为凭借,代氏垂手可得。”雒易道。“这便是雒氏最大的珍宝。”

  雒简既惊且叹,这才开始关注这个自己从未放在眼内的私生子,考问其韬略,应答如流;察验其武功,更比养尊处优的公子们高出许多。雒简再无疑虑,力排众议、将雒易立为世子。两年后,雒简病逝,雒易继承爵位,顺理成章成为了雒氏的家主。

  “桓大人,”沈遇竹将白玉酒樽在几案上轻轻一击,以果决的语调道:“雒氏对代氏觊觎已久,自从雒简开始,就处心积虑想要吞并代国。他们两次将族内女子嫁去,就是为了降低代氏的警惕心——而雒易精心谋划,两日后在常山请代氏赴的家宴,正是让代氏有去无回的绝命宴!”

  “你是说,雒易会在宴会上动手刺杀代氏族长?”

  “不错。若大人不信,不妨明日派人打探雒易是否点了精兵悍将与他同行,便可明白他真正的意图了。”

  桓果犹自不解,屏飞羽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拱手向主位上的桓果朗声笑道:“恭喜义父!”

  “喜从何来?”

  屏飞羽笑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正是我们一举剿灭雒氏的天赐良机!义父,请您尽早调兵,埋伏在常山。等到雒易和那蛮夷杀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际冲杀出去,只费吹灰之力,便可除去雒易这个眼中钉。他日晋侯若是问起,我们还可推脱说是代氏蛮夷所为,岂不天衣无缝!”

  桓果恍然大悟,举盏大笑道:“当真妙计!当真妙计!羽儿,沈先生,老夫敬你们一杯!假若真能除去雒易,就是为老夫立下第一大功,老夫必有重谢!”他又向沈遇竹举杯笑道:“我曾听说青岩府奇才荟萃,还料想那只不过是好事之人的溢美之词。后来得羽儿辅佐,今日又得见沈先生,情知传闻非虚。能得你二人为我出谋划策,桓氏定当如虎添翼、威震列国!”

  在这宏丽的愿景之中,主客三人举杯共饮,均觉快慰非常。沈遇竹又斟满一杯酒,对桓果说:“桓大人为我报仇雪恨,应当由我敬您一杯才是!”他感慨道:“雒易此人城府深沉、阴险毒辣,当年为了献媚于国君,他假意与富子等人交好,背地里挑拨离间,逼得富子身败名裂,流亡越国;为了开疆拓土,取得代氏的信任,不惜将自己的亲姊姊送给蛮夷。其姊被折磨致死后,又马不停蹄地把青春年少的侄女嫁了过去。想我沈遇竹与他素无冤仇,他却陷我入狱,贬我为奴,更大逞兽欲,将我驱驰若牛马猪狗!其心可诛,其行可恨,天若有眼,天当殛之!”想到雒易对自己这些年来的摧折侮辱,他怒不可遏,重重一拳擂在桌案之上,震得案上碟翻箸落,一片狼藉。

  身旁侍奉的美姬乍然而惊,失手打翻酒盏,将酒浆尽数倾在沈遇竹衣襟上。舞姬自是吓得花容失色,桓果更觉被拂了颜面,拍案大怒道:“沈先生是我的贵客,小小贱婢竟敢如此鲁莽轻慢!来人啊!拖出去给我杖责三十!”

  纤纤弱质若遭此酷刑,哪里还留得命在?美姬惊恐万状,忙不迭跪下叩首连连:“英琦知错了!英琦知错了!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沈遇竹心下不忍,忙起身道:“桓大人,此婢不过无心之失,何须介怀?我们决胜在即,不必因为小事扰了兴致。倒是沈某念及前愆,一时失态,请桓大人见谅。”

  桓果捻须笑道:“这是人之常情,沈先生无须挂怀。”桓果心里再无疑虑,笑道:“既有沈先生为这婢子求情,姑且饶她一顿。寡人有个令她将功赎罪的好办法,就将此婢送与沈先生,做个服侍左右的妾侍如何?”

  沈遇竹怔了怔,辞谢道:“沈某大仇尚未得报,无心消受美人恩泽……”

  桓果摆摆手,道:“嘿,这有什么妨碍!佳人才子,本是再般配不过的。先生不必再推辞了!”

  却之不恭,沈遇竹不便再峻拒,索性拜首谢过桓果。那舞姬见沈遇竹备受桓果礼遇,哪有不愿的道理,当即收了那楚楚可怜的泪眼,亲亲热热地倚在他身边斟酒布菜,殷勤备至。桓果兴致十分高昂,命人将窖藏美酒搬出来与二人共饮,一面商量出兵常山之事。宾主尽欢,直谈到东方微白方止。

  宴罢,桓果与家臣自去调兵遣将,屏飞羽抱着酒瓮,在厅堂边与沈遇竹依依惜别:“沈师伯,你雪耻前尘,指日可待。还请拚除忧思、静候佳音就好!”他指着沈遇竹身侧的美姬,挤眉弄眼道:“不妨抱揽佳人,痛痛快快地醉上两日。待得义父得胜归来,你我师徒二人齐心协力,更有一番宏图大展的作为,你说是不是呢?”

  屏飞羽饮到酒酣耳热,又想到大胜在即,得意忘形,最后一句,更全然是同辈戏谑的语气。沈遇竹不免好笑。但他素性平和,一笑置之,只令仆从将醉醺醺的屏飞羽送回房内后,自己也意欲回房。

  然而只迈出一步,却几乎一个踉跄。原来他伤势未复,又饮了许多烈酒,竟也有五六分醉意了。身畔的美姬温存解意,轻轻揽起了他的手臂。沈遇竹刚想开口道谢,却感到一只冰冷的锋刃,已然紧紧贴上了自己的腰际!

  “沈遇竹,”美姬贴着他的耳畔,音调婉转如黄鹂出谷,却是清清冷冷,自带洌骨杀机:

  “我只问你一句话,关乎你的身家性命,请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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