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委蛇图腾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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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委蛇图腾

  那张脸在漆黑的夜幕中倏地一闪,便踪迹全无。

  沈遇竹只觉脊背微微发凉,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雒易同样古怪地望着自己。

  “你看见了?”他低声问。

  沈遇竹点点头,竭力平复着全身乍起的寒栗,在心中仔细回忆着一瞥之下的那张人面。

  那绝不属于生人。

  雒易一语不发走上前,伸掌慢慢拂过那面潮湿幽暗、布满藤萝的石壁。顿了顿,伸手用力扯下了一束垂挂着的藤蔓。

  只听“哗啦啦”一阵簌响,那面宏大的石壁上兀然露出了一张口鼻俱全的人面。

  沈遇竹屏住呼吸,身不由己走上前去。他瞠目注视那石壁良久,终于也伸出手去,同雒易一起揭去那些黏附着的苍苔藤蔓、污泥霉菌,一点一滴呈现出那石壁的本来面目。

  石壁镌刻着一面巨大的浮雕图像。一左一右,分别是面容相向的男女二人。均微微侧身,一手抱揽对方腰部,另一手扬起,男手执矩,女手执规。两人端衣委冠,显然是前朝衣饰,衣裳下摆却探出两条粗长交绕、几乎合而为一的蛇尾。男女头部上方绘着日形,日中有三足乌;蛇尾之下绘月形,月中有桂树蟾蜍。男女日月形象四周,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圆形萤石,细细数来共有七十四颗,其中五十颗泛着幽冷碧光,四十九颗闪着殷殷赤色,仿佛春秋四时星相,又似一部珍珑棋局,令人一见之下,便觉目眩神迷,再难移目旁顾。

  沈遇竹怔忪地望着那图像,隐隐觉得那七十四枚萤石的布阵精巧好似战场阵型,暗藏玄机,大有意旨。分明被逼入死境,又忽然绝处逢生;分明正对垒厮杀,又忽然挽手媾和。正在凝神细算、叩求出路,倏忽光影明灭,前尘尽覆,又化出另一番变化。一时觉得柳暗花明,水落石出;一时又顿觉得失皆幻,进退茫茫。

  抬眼一望,石像上男女二人的唇角均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双双朝他俯下脸来。一粗犷男声诘问道:“无知无觉,何必踏入这苦局之中?”一尖细女声嗤笑道:“无心无肺,又能寻得什么出路?”他扪心低头一看,胸腔肋骨之间,果真空空如也。不由大为哀戚惘然,不知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躯壳,和那行尸走肉、死灰朽木又有何差别?

  沈遇竹心烦意乱,不愿再想。好容易别开头转过脸去,却见雒易额角鼻尖沁出细汗,满面阴鸷凶狠,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浮雕。他象牙一般苍白的脸容十分森冷古怪,那神情……简直和之前窜逃的诡异人面如出一辙。

  沈遇竹觉得眼前之人变得分外陌生,唇舌涩涩,良久才发出声音来:“你——”

  话未出口,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屏飞羽抱着一件物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师伯,”他极其吃力地把手中用外衫包裹着的物件展开来,“你的弩箭射中了这个……”

  幽光照映,衣衫上赫然躺着半截湿漉漉的青色蛇尾。

  “这个……到底是什么呀?”少年抽着冷气,小声问道。

  沈遇竹一见那血污斑斑的蛇尾,更觉气闷,挥手“啪”的一声将那物事打翻在地。屏飞羽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沈遇竹满面的嫌厌恼怒之色。这大反常态远比眼下诡谲怪异的处境更叫屏飞羽心惊:“师伯,你……”

  胸口无比烦闷,脑中更是一片壅塞。沈遇竹转向雒易,冷道:“这是什么,该问问他!”他走近两步,一把攥住雒易的衣襟。一贯的煦风徐徐,不知何时全变成了怒火汹汹:“雒易,你身上那……”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雒易慢慢转过脸来,碧眸冷光灼灼,一字一句道:“你以为呢?”他指着那副浮雕,阴沉沉地讥嘲道:“怎么,你觉得我是……蛇妖变的吗?”

  沈遇竹扬手一掷,把雒易重重地甩到了石壁之前。凹凸不平的岩石撞上后脑肩背,雒易痛得筋拆骨裂一般,却咬着牙,用同样厌恶又恼恨的目光挺缨而上、咄咄相对:

  “你问我是什么东西?”他眯起眼睛,反手攥住沈遇竹的襟口,冷笑道,“沈遇竹,我不妨告诉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什么东西!”

  “你——”沈遇竹恼恨异常,手中弩箭抵住他的咽喉,尖锐的箭尖不觉便刺破了他的肌肤。鼻尖荡进了一股馥郁甜香,沈遇竹垂下眼睛,看着那细细的一线鲜血滑过喉结,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流淌,没入半敞的衣襟之内……

  丹田之内渐渐涌起紊乱而急促的热流,他忽然觉得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像是有无数火烫的蛇鳞在飞速刮擦着他的骨节,那透入骨髓的、无休无止的麻痒,仿佛有许多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叫嚣着,诱使他像剥开一只雪藕一般,用手轻巧地撕开这雪白的脖颈,让喷涌而出的热血漫过指缝,再覆上唇齿……畅饮那源源不断的、甜美而火热的汁液……

  “师伯!”少年清越的惊叫把他唤回现实,沈遇竹低头一看,屏飞羽用力扯住了他的衣袂。少年惊得脸色发青,舌根都在发颤:“师伯,你——你变得好奇怪!你真要在这儿杀了他不成?”

  沈遇竹如梦初醒,定睛一看,自己正紧紧把雒易钳制在石壁之前,像一只饥肠辘辘的森蚺意图绞死猎物一般,箍得彼此的关节都在噼啪作响。手中的弩箭仅差分毫就要刺破雒易的颈部大脉,他大惊失色,甩手一退,见雒易颓然委顿下去,又忙上前一步,搀住了他的手臂:“你……”

  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必再问。

  雒易在发抖。

  他们对峙三年,沈遇竹自以为见过他所有面相,狡诈多疑如野狐,凶残剽悍如虎狼,刻薄冷酷如毒蛇,可即使是在他兵败被俘的那一刻,他也未曾见到他展露出如此纯粹的无助与怯意。

  他抱着他的肩膀,只觉得他蜷缩颤栗,双手寒凉如冰。沈遇竹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安抚道:“……你放心,我……我怎会当真杀了你?”那蛊惑人心的幻境已然涣灭,但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却还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忽然想起,自己分明很久不能辨出香臭,这甜香又是从何而来?

  雒易在他怀内微微挣扎了一下。沈遇竹松开手臂,看着他极其虚弱地站起身来,远远地走到石壁边,靠墙颓然坐下。

  他大汗淋漓,仿佛重病初愈。一手掩住咽喉伤口,一手指了指身后石壁。

  “这图腾有鬼。”

  他哑声说。

  沈遇竹心中一凛,抬眼一看,七十四颗萤石正无声明灭。如七十四只鬼?着的碧眼,映得伏羲女娲的笑靥愈发深沉诡谲。

  他混沌的灵台乍得一线清明,寻思道:“不错……这萤石的排列数序十分精妙,既似星图,又似棋局,让人不由自主被那排列走势和明灭次序所吸引,沉溺其中,一心想要钻研出破解之道,结果反倒入了迷阵之中,被摧残了心智。”

  可是,被蛊惑的一瞬,那潮水一般淹没周身的酣畅却是那般鲜明,形、声、闻、味、触五感,都变得异常敏锐。他自从得了那官感渐退的怪病,虽然理智上意识到这与残废无差、理应是大大的不妥,但因为无痛无痒,自己的性子又随遇而安,倒也不觉得这缺憾如何叫他痛苦。然而方才那栩栩如生的幻觉,却在那惊心动魄的危险中混杂交缠着无与伦比的快感,虽是电光火石般短暂的一瞬,却激起他自生而来……从未有过的愉悦与贪婪。

  他用力摇摇头,不愿再细想。身侧屏飞羽方正仰头对着那巨大的浮雕石壁矫舌难下:“师伯,这画的是什么?”

  沈遇竹用力按了按眼睛,极力平复残余的紊乱心绪,开口道:“这是伏羲女娲的……交尾图。”

  屏飞羽愕然道:“伏羲?女娲?交、交……交尾?”他揉着自己的脸,用力把满脸不可思议揉下去:“他们——不是兄妹吗?”

  沈遇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们……既是兄妹,也是夫妻。远古时期的血胤宗法,不能以如今的道德伦理相绳墨。”他回忆着古籍上关于这两位创世鼻祖的记载,慢慢道:“伏羲与女娲同为福佑社稷之正神,自夏朝以来,一直将其作为创造天地万物的神祗。可这石壁之上的伏羲女娲……”他抬头一望,止口不言。不知是否由于苍苔斑驳、污渍腐蚀,那二神的面容上总是露出一丝诡异魅惑,实在和传说中具有神圣之德的神祗大异其趣。

  “这么说,这雕像暗藏邪祟,竟能蛊惑人心、让人性情大变?”屏飞羽啧啧称奇,呼出一口气,疑道:“可是……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觉得那些萤石闪闪烁烁,委实晃得人眼酸。”

  沈遇竹思忖道:“伏羲女娲合二为一,蕴涵的是**繁衍之意,也许只有成年男女才会受影响。而飞羽你还是个小孩儿,所以……”

  屏飞羽似懂非懂,颇不服气地挺起胸膛道:“师伯,我早不是小孩儿了!在我这个年纪,甘罗早已游说敌国、官拜上卿;李寄也已腰悬利剑、斩蛇除害——”

  雒易冷冷打断:“你发身了吗?”

  “什——呃……”屏飞羽恍然大悟,登时面红耳赤,讷讷往后一缩。

  雒易终于平复了常态,站起身来,在浮雕周边来回察详,道:“这面墙,绝不仅仅是一副惑人心志的图像那么简单。”

  “是,”沈遇竹走到近前,辨认出了浮雕当中一条若有若无的罅隙,“那青面物事不可能凭空消失,这里是……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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