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真城府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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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真城府

  从来闭门谢客的沈遇竹一反常态,开始奔走于公卿权贵之门,频频成为豪门盛筵的座上宾。他有意识地探听,不着痕迹地影响那些能左右局势的权贵们。常言道“用进废退”,沈遇竹荒废了二十年的虚与委蛇的伎俩非常不纯熟。所幸他很善于学习,且不因为自己别有用心而胆怯——虽然他仍然认为权贵之间看似彬彬有礼的交际,仅仅是言而无物的彼此愚弄罢了。

  本来他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他们的规划十分妥当,迁移已接近尾声,一切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脱离了轨道。

  那天他偶然去拜访一位年轻的上卿。在他的经验中,这类纨绔子弟十分聒噪吵闹,但是头脑简单,并不难敷衍。

  那个蓝色眼睛的贵族热情地为他斟满一杯茶,差人取来一副字帖,笑道:“雒某雅好书画,可惜年少便继承爵位,一直俗务缠身,无暇沉下心来揣摩其道。偶而写了一张字帖,敝帚自珍,急欲请名家点评,又恐贻笑于大方之家。今日幸得沈先生亲举仙趾,惠临敝府,便忍不住献丑于前了,希望沈先生万勿见怪才是。”

  十句话倒有九句是虚辞,剩下一句,还十足附庸风雅。

  “沈某一介山野匹夫,竟能得雒大人青眼相加,实在愧不敢当。雒大人身居公卿高位,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仍能保持这一份清远闲放的雅兴,尤其难能可贵。”

  沈遇竹不是不会说场面话,只是要克制住善于嘲讽的天性,需要耗费大量精力。

  那时是八月天气,看完雒易递上的“字帖”之后,沈遇竹却只觉得一层冷汗直冒脊背。

  “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杂学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焚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字字句句,暗藏杀机。

  沈遇竹暗中查访端木墉口中那个“幕后主使”多日,始终一无所获,却没想到今日自己便这么单枪匹马,莽莽撞撞闯进这龙潭虎穴之中来。

  雒易看着茶叶在水中身不由己上下沉浮,气定神闲微笑道:“不知这粗词陋句,可堪进献国君一观?”

  “笔锋清健,文辞兼美,好一篇《焚书令》。”沈遇竹合卷递还。饮了一口案上已冷的茶,才平静开口,“沈某能不能开门见山?”

  “请。”

  “单凭这篇文章,或许还不足以煽动晋侯,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

  “先生莫急。若仅凭一篇口舌之论来款待沈先生,也未必太礼薄了。”雒易带着谦恭的微笑,殷殷为他又斟了一杯茶:

  “沈先生博物洽闻,定然听说过齐桓公与‘委蛇’的传说吧?”

  沈遇竹没想到雒易会忽然有此风马牛不相及之问,不由怔忪。却听雒易自顾自道:“据说齐桓公尚是公子之时,有一日在大泽狩猎,乍然撞见一只赤首紫身的双头怪蛇,人立于车辕之前,注目而视。齐桓公受惊落马,回宫后便一病不起,遍寻天下名医,竟无一人可治。万幸一位贤人正在齐国桓历,听闻了齐桓公的怪病而亲自登门。这位贤人详细地描述了那只怪蛇的样子,竟与齐桓公所见分毫不差。贤人劝慰齐桓公不必惊慌,原来那只怪蛇其实是名唤委蛇的神物,真身是雷神之子,见到他的人,几可称霸天下。”

  雒易耸耸肩:“知道了那双头怪蛇竟是吉兆之后,齐桓公豁然开朗,一身沉疴亦不药而愈。后来果然在这位贤人的辅佐下登临君位,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创下辉煌霸业——哦,对了,”雒易笑道,“听说这位贤人和青岩府,还很有渊源?”

  沈遇竹淡淡道:“雒大人何必多此一问?——您口中的‘贤人’正是家师,也……正是青岩府山长。”

  雒易低低笑起来,“沈先生,世上的事情竟有如此巧合。令师是普天下唯一一个能说出委蛇来历的人。自数年前他离开齐国来到晋国境内的青岩山之后,齐桓公驾崩,齐国的霸业一落千丈,相反,晋国的国力却日渐强盛。实在不能不令人疑心,令师乃至青岩府,竟拥有那种……能够左右天下格局的力量?”

  沈遇竹蹙起眉:“一国的霸业,怎会和荒野之中的怪物联系在一起?雒大人这般牵强附会,未免太可笑了吧!”“沈先生,您很不了解世人的心思。比起言之凿凿的事实,世人更钟爱捕风捉影的传说。何况这传说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个令野心家血脉偾张的宝藏。”雒易稳操胜券,含笑的面庞愈发艳丽,“我们不妨赌赌看?——正巧我手上,还掌握某些不法之徒私下转移军械武器的情报。”

  沈遇竹心内一惊,看着雒易用了姑妄言之的从容语调,将他与端木墉这些时日来的动向一一数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假若青岩府拥有“委蛇”的讯息被公之于众,再加以别有用心的渲染,即使晋侯没有动作,自然有其他的野心家群起而图之。青岩府从此再无宁日,恐怕连已然出仕在外的门生都会有危险。而大宗兵器机械的迁移,一向为当权者所忌讳,往往被看作是里通外敌、意图谋反的信号。无论哪一种,都将让青岩府成为众矢之的,面临灭顶之灾。

  ——雒易这一手,何其周全,何其毒辣。

  沈遇竹垂眸不语,将手中清茶一饮而尽,心内对同门的安危愈发担忧起来。

  “沈先生在想些什么?”雒易明知故问。沈遇竹的沉静是冲淡谦退的一种,远比不上雒易惯用的表里不一的缜密的伪装。雒易看透他,觉得非常轻而易举。

  “我在想,雒大人此举能够获取何种利益?您分明成竹在胸,却将实情透漏给我的目的何在?我还在想,沈某也许出得起改变这个决定的价码?”

  沈遇竹非常平和,也很诚恳。只是这平和诚恳不知为何却有些惹怒雒易。“你当然可以,”雒易似笑非笑,“事实上,青岩府的祸福存亡,全在您一念之间。”

  沈遇竹抬眼分外专注地看他。雒易阴沉地想,好啊,从进门起这可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请问沈先生,这世上最大的耻辱是什么?”

  这真是不知所谓的一问。沈遇竹感到有些厌烦,眯起眼答道:“沈某以为,荣辱关乎一心。行止不愧于天、不负于人,便无谓‘耻辱’可言。”

  雒易笑了,唇角的弧度古怪而嘲讽:“沈先生……您可真是天真,而且自以为是。”

  “雒大人腹中韬略,沈某自愧弗如。”和城府深沉的人对话,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叫人疲劳的事情。沈遇竹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晕眩,说起话来也开始不甚恭顺,“至于自以为是——这天底下,谁不是自以自为是?——敢问雒大人,您以为这世上最大的耻辱是什么?”

  雒易冷冷地回答:“我以为这世上,悲,莫甚于穷困;耻,莫大于卑贱*。”

  视线里雒易重叠的影像让沈遇竹霍然惊觉。他倏地站起,带翻了几上的茶盏。

  “茶里——?!”

  他头晕目眩,踉跄几步扶住了落地灯台。火焰的灼痛叫他勉力维持清醒。雒易的手段叫他大为惊诧,更深深懊悔自己的大意。要知道一个公卿假若想要杀死一个白丁,其实是非常轻易就能遮掩过去的。

  他只觉得昏热难当,头也越来越沉。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雒易不疾不徐走到他身边,拿走了他赖以支撑的落地长灯。

  “你看,这就是权贵者能对卑贱者所作出的。”他握起他灼伤的手,在他耳边慢声低语——那是沈遇竹丧失知觉前最后听到的话语:

  “你不知道什么是耻辱?我教你。”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史记李斯列传第二十七》)其意为:人处卑贱之位而不思变,正如圈养的禽兽,只能张嘴等食,不过徒有一张人脸,两腿可以直立行走而已。所以说,卑贱是人生最大的耻辱,贫穷是人生最大的悲哀。长久处于卑贱的地位,贫穷的境地,反而讥讽富贵,厌恶禄利,以自托于无为来自我安慰和解脱,不过是无能而已,决非志士应有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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