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向死求生_委蛇记
快看小说网 > 委蛇记 > 番外二 向死求生
字体:      护眼 关灯

番外二 向死求生

  他独自坐在房中出着神,忽然听到门栓轻响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抓住肩上披着的外袍,起身踮起脚想尽可能无声又迅速地回到床上——但是门已经吱嘎一声打开了。秦洧左手持着灯烛,正看见他弓着背僵硬地伫在床边。

  “抓到你了。”

  秦洧撇唇轻笑道。

  沈遇竹轻吁了一口气,“是你。”但是他脸上局促的神色并没有消失,他歪着头看着他,显然正困惑于秦洧深夜拜访的目的。

  “我房里的炭火用尽了。”秦洧坦然地说,自然而然地合上门走了进来。

  “你还生着炭火?”沈遇竹笑了,“现在已经是三月了。”

  秦洧经过书桌的时候把烛台放在了上面。那只红烛已然十分微弱,摇曳的焰火在浓夜中瑟瑟抖着。他们一同凝视着烛火,各自走了一会儿神。沈遇竹忽然开了口:

  “听人说前院的厨娘死了。”他想了想说,“昨天被发现吊死在厨房里。首事说还不能确认是否是自杀。”

  秦洧轻轻嗤笑了一声:“真是,她煮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沈遇竹为他的冷酷微微吃了一惊。秦洧又问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发呆罢了,”沈遇竹赧然笑道,“我……在构思一幅画。”

  “拿来看看,”秦洧兴致勃勃地说,又添了一句,“可以吗?”

  “只打了底稿呀……”沈遇竹嘟囔着,弯下腰从床榻下取出了一卷画轴。他们一起慢慢把画打开来,三尺多宽的画面上用浓艳的色彩绘出了青寒锋锐的冰刃、漫天弥散的赤焰、大如车轮的人面蜘蛛,纠缠翻滚的细鳞紫蛇——还有自高空拥簇而来、收缴魂魄的阿修罗们。

  “好一副地狱图。”秦洧赞叹道,“看得出笔力不俗,可惜尚未完成。你的构想是什么?”

  “我想要作出生、老、病、死四种情景的画。”沈遇竹道,“不知为什么,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就是‘死’之主题。”

  廖青色的峰壑之下,阿修罗伴随着陨石与烈火从天而降。沈遇竹笔下的每一只阿修罗都有殊异的服饰和面容,有的是艳丽俊美的婀娜女子,有的是狰狞孔武的虬肉大汉,有的是笑容诡异的垂髫小儿,他们纷纷垂目,森然望向画面下方赭红色的谷地。

  “这里应该是什么?”秦洧指着那块红色的空白。

  “死者。”沈遇竹答道。“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画下去。我一直在想象死者的面容和姿势,那种垂死之际的剧痛,挣扎,绝望,震惊,哀求,恐惧……然而我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更别提用笔将它描述出来了。”他气馁地说。

  “这是很自然的,”秦洧抬眼道,“你只有十二岁,年轻,健康,衣食无忧。你怎么能知道什么叫死亡?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想要知道?思考何谓死亡的问题,难道能使你免于一死吗?”

  “当然不。”沈遇竹愕然道,“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一些我不能知晓的事。”

  秦洧轻笑道:“自然而然?口误之下亦藏着隐秘的愿望,让你深更半夜不能成寐的东西,你想要推说它不过是偶然?照我说,不能弄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你就永远别想绘出真正的地狱图。”

  沈遇竹着恼又困扰看着他,“那么,你认为是因为什么呢?”秦洧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掩唇打了个呵欠,眼里泛出了莹润的水光。

  “我困啦,”他说,“你生了火吗?”

  沈遇竹无奈地看着秦洧自顾自地褪下外袍,爬上了他的床:“请随意,不用理会我。”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遇竹已然吹熄了烛火。

  沈遇竹上了床,仰面躺好,两手交叠放在腹部。他听到身侧的秦洧窸窸窣窣,一番辗转反侧之后,转身坐了起来。

  “怎么了?”沈遇竹问。

  “脚太冰了。”秦洧抱着膝笑道。

  沈遇竹一语不发地起身,将他赤裸的双足揽入怀中。

  那骨瘦玲珑又细腻冰凉的脚趾,让他觉得自己正握着一把清秋溪底的白石。

  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识并进一步相熟,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论题。沈遇竹曾认真琢磨这些技巧,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世故老练的成人,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第一次相见之时,众人都像他一样沉默寡言,甚至比他更自矜更冷淡,谁也不肯开口以免自己看上去像个过度热情的傻瓜,但等到第二次相聚,许多人或是成为了焦不离孟的密友,或是分化出了针锋相对的阵营,而沈遇竹却一无所知,困惑不已。对于幼年的沈遇竹来说,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人类都危险而难测。他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就像山里的夜枭与狐狸。他躲进深山密林,凝视着清溪之上自己的倒影。少年的容颜是属于古典贵族的,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梁,黑而疏漠的双眼,丰腴而文雅的嘴唇,唯一的缺点就是下颌生得太过优柔。他与麋鹿猿猱对话,或是长久地沉思,并衷心地期望,自己永远都无需求诸外物,哪怕就此孑然一生。

  然而秦洧可不关心这个。二月,他握着一卷百草经去山里采撷兰芝,满不在乎地从沈遇竹身上踩过。那时候沈遇竹正在一株香樟的树荫下午憩,被惊醒很久才意识到痛。他惊恐地望着身侧的少年,秦洧拿着一本书,俯身一一对照脚边的植物:

  “喏,这株叫祝余,其味如饴,食之无饥……这株叫迷糓,黑纹红质,佩之不迷。这株嘛……”他轻轻笑了起来,“叫沈遇竹——襁褓之中,顺流而下,遇竹而止,被山长从洛水中捡来的小孩。”

  “……下午好。”沈遇竹生硬地说。

  沈遇竹的身世在青岩府中算不上秘辛。山长终年周游列国,间或捡回一两个飘零失怙的孤儿,沈遇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的父母或许是平民奴隶,或许是王孙公侯,对他实则毫无意义。自在水流上漂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已是属于自然,而不是世上任何一人。山长告诉他说,天地自然的神祗显然非常钟爱他。他发现他的时候,那个放在竹篮之中的婴儿毫发未伤,甜梦正酣,安逸得就像在宇宙之海上漂浮的神祗:他的肚脐上开出了莲花,他的梦境就是整个世界。

  沈遇竹也被山长叙述中的崇高和纯洁所感染了。他相信那个在襁褓之中酣眠的自己才是得成大道的圣者。他这一生所为,不过是为了回归生命最初的和乐安宁。他自信满满,以为普天下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志向,努力以直率面对世情,并对狡诈伪饰之人心存怜悯。然而事实上,同门们常常以他的孤僻、胆怯和温柔为笑柄,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挤着他。而他又处在极易自伤自怜的少年时代,难免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即使是在怪才迭出的青岩府,沈遇竹也是落拓而格格不入的。同门们或是贵胄之后,为振兴门第而来拜师;或是饱识之士,为出人头地而来求学。他们自四合八荒之间,怀抱着博大的野心和纷呈的愿景来到青岩,时时意气奋发地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而冲虚淡泊的沈遇竹厕立其中,不比树上的一只果子更具有意志力——在这个“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变之世,这个“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的大争之时,像这样不求进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甚可惊恶的事。莫怪乎同僚们对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了。

  渐渐地,沈遇竹也对这些漠视安之若素了,终日像一个隐形人一般在学府和山林间游荡着。直到有一天,他独自在密林里发现了一个溺死的女人。它卡在河石之上,惨白透亮的松软身体膨胀成了庞然巨物,舌头、眼珠、子宫、直肠,都被腐败之气排挤出了身体,在水中微微荡漾着。他被尸体的腐臭逼得胃液直往喉头上涌,但他的内心并无恐惧。他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器官,终于发现,顺流而下绝不总是充满静谧森林般诗意的美。

  然而,如秦洧所说,在他恬然退避的性情中,果真潜藏着某种不自知的欲望吗?他扪心自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宏愿便是复归初生之时的安宁,哪怕是这安宁在许多人看来不过是彻头彻尾的乏味和空洞——可是,他的好奇、他的迷恋,又从何而来?

  秦洧躺在身侧,已经枕着手臂睡着了。他为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取出了自己的画,细细端详。

  那绝不是夏日里腐臭膨大的尸体,可也不是酣眠中稳如泰山的婴孩。一般来说,死亡是缄默而麻木的。然而,他的用色浓丽而鲜明,他笔下的阿修罗艳绝又有力,他所绘的地狱图如一场喧嚣而激烈的饕餮盛宴。

  “死亡呐……”他在心中试探着这个词汇。

  那是什么——狂暴危险、难以捉摸,令他浑身颤抖、拥有着毒吻的美丽事物……?

  ……终有一日,他会遇见它。它会褫夺下他这一身无欲无求的皮囊,让他明知是鸩酒也乐于去畅饮,明知是悬崖也勇于去纵跃——那会是他的大幸还是不幸?

  请收藏本站:https://www.kkxs9.cc。快看小说网手机版:https://m.kkxs9.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