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秉烛夜话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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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秉烛夜话

  他们到了室内,燃起红烛置在案上,正如少年时连床夜话,夤夜共读一本南华经——然而这样闲裕的时光也是很短暂的。少年起便分外颖悟练达的秦洧,很快将那大而无当的老庄之谈弃之脑后,换取周书、阴符,伏读揣摩,以之说当世之君。如今久别重逢,自然要自炫种种大展鲲鹏、志得意满之事。

  沈遇竹一如既往,含笑倾听,由着秦洧大谈这些年来驰骋列国、游说诸卿的轶事,对短视而贪婪的“肉食者”大肆讥评。光影摇曳下,柳眉一挑,秀目睇眄,是一种摇撼人心的自负的美。

  “比如这次入秦,”秦洧转过脸,对他笑道,“秦王执礼甚恭,请教道:‘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以利吾国啊?’——阿竹,若是你,如何为秦王献策?”

  沈遇竹怔了怔,沉吟道:“函谷关有一丸可封之险,易守而难攻;往西则是夷狄零散的广袤腹地。若我为秦国设谋,无非是固守天险、兼收西戎、垦草创邑这三条纲领。”

  秦洧笑得前仰后合:“傻竹子,你这可真是公忠体国了!可这般长远之计,要历经几代艰苦才能见效?又怎能取悦踌躇满志、一心东进中原的新任秦王?”他伸出三只手指,“照我说:‘大秦无法图谋霸业,全因强晋拦截阻遏。君上且请厉兵秣马,只待三月,我能叫晋国涣然自溃,为大秦开辟东进之路。’后来一举而覆灭三卿,全是你的功劳了!”

  “晋国公族势盛而骄横,雒氏兵强而刚愎,郑氏财厚而贪怯,这三者自相残杀、自取灭亡,我何功之有?更何况,”沈遇竹抿了抿唇,颇有些赧然,“我为君谋划,其实未竞全功,雒氏余势尚未剪除——”

  秦洧挥手拦下,兴高采烈道:“哎,这些细枝末节,何必在意?阿竹,你以为我当真打算为秦国鞠躬尽瘁不成?大晋有山河表里之利,贤才强将辈出,哪是穷秦一朝一夕可以图谋的?我也不过哄哄秦王高兴罢了。他一欢喜,封了我做栎阳县吏,我面上感激涕零,转脸便跑出来玩儿了——那种苦寒荒蛮的鬼地方,请我做大庶长我还未必乐意呢!”

  沈遇竹微微蹙眉,轻声道:“洧洧,我听说新任秦王求贤若渴,其意甚诚,你何不考虑……”

  秦洧心领神会,笑道:“哦?我骗了秦王,你替他委屈么?哈哈哈,傻竹子!”他伸出双手,用力揉搓着沈遇竹的鬓发:“我看他这颗县印,该赏给你才是!”

  沈遇竹转脸避了开去,可是耳廓已泛出微微发红的窘意。秦洧开怀自得地睨着,又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替他不值。这‘骗人’一术,实则是一门玄妙高深、功德无量的学问。人性好利恶害,比起残酷的真相,更偏爱美好的谎言。你看市井人家初生婴孩,总是欢喜听卜人虚情假意地说:‘我看这孩子有大贵之相!’‘我占卜了一卦,他三十岁定能封侯拜相!’哈哈,那做父母的,何尝不知这是讨赏钱的手段?但能画充饥的大饼,能建空中的楼阁,也是一件非凡的本事!你可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求我一骗而不可得?”

  “人生处世,偶然圆谎,势所难免,但至少对自己正心诚意……”

  “此言大谬,”秦洧指着沈遇竹,哂笑道,“阿竹,你可知,这便是你病根所在?”

  “请赐教。”

  “你所谓‘失觉’之症,全因你自诩清醒,不肯自欺!”秦洧长身而立,负手踱步,望案上瑟瑟红烛,自语般笑道:“你看,这烛火摇曳,非因风而动,而是因你我心而动。若我阖上双目,不肯受欺,天地之间,哪来这只临风瑟瑟的红烛?诚然,这世间万物全是虚诞,红颜实质是白骨,功名不过是尘土。但你我身处这场蝶梦中,既然无法逍遥物外,何不心甘情愿、为这俗世幻相所欺?目能受欺,故能见五色;耳能受欺,故能聆五音;心能受欺,故能识得爱、恨、情、仇诸般感受——”

  他朝沈遇竹倾身下来,冰冷的指尖抚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蛊惑一般轻道:“阿竹!你若真想要治好你这病,简单得很!你找一个最难取悦的人,自欺她是你天作的佳偶;找一件绝难办成的事业,自欺它是你天赋的宿命——然后尽心竭力,孤掷一注,直撞到头破血流,九死而不悔——那时,你还怕闻不到脂香尸臭?还怕尝不尽酸甜苦辣?还怕识不得——”他低声笑道:“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沈遇竹屏息凝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像鸱鸮一般,闪动着几近于邪恶的促狭的光芒。他不禁笑道:“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洧洧对于说谎欺人如此有心得,难道不怕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秦洧笑道:“和聪明人虚与委蛇的乐趣,难道不远胜过与乏味的老实人以诚相待?何况,我最近寻得了一味奇药,能教最奸猾狡诈的人也不得不吐露真言。阿竹,你想见识一下么?”

  沈遇竹刚想开口说什么,忽觉后颈微不可察的蜂蛰般一阵刺痛——他瞬间联想起了这个好友所精通的岐黄一道,不由骇然道:“秦洧,你……”

  话音未落,四肢百骸里已然悠悠地浮荡起一阵氤氲暖热之气,沈遇竹只觉一只手指似乎也有千斤之重,全身沉沉像是铁块一般,直坠入温热黑暗的深渊之中,刚想起身,却不由自主跌坐在席上。

  秦洧收回手来,指间挟着一枚寒光闪闪的长针,挑破烛芯,曼声悠然道:“传说前朝贤臣比干因直言触怒纣王,惨遭剜心之刑,他的鲜血流淌在丹墀之下,土地受感而孕出一株赤红空心的花,名唤蠲昧,有令人不由自主口吐实言的奇效。阿竹,今日我将它施用在你身上,你不会怪我吧?”

  沈遇竹像是饮下了十鼎醇酒,醉意醺然,只觉得视线中秦洧的面容已然升至横梁之上,又流星一般哗然纷纷坠落下来,将他的四肢死死压在席上。他动弹不得,勉力克制着关节处虫钻蚁咬一般的酸麻,冲口恼道:“我当然会!”

  秦洧笑吟吟道:“这句确乎是实话,可不是我想要问的。这药效虽然强烈,持续时间却很短,阿竹,莫怪我直奔主题啦:我首先得例行公事问你一问——山长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他不说“是否为你所杀”却问“与你有关”,可见在他心内并不倾向于认为沈遇竹是弑师真凶,却笃定山长之死与沈遇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沈遇竹刚想矢口否认,却只听自己开口道:“我不知道!若不是端木来找我,我连师父的死讯都不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尽说我是凶手……”他困倦欲眠,口内却抑制不住滔滔不绝,措辞更是毫无修饰,稚拙得和个幼儿一般。

  秦洧道:“端木?是端木墉么?嗯,他倒快我一步。他从你这里拿到了什么没有?”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又问:“阿竹,你好好想想——山长生前是否和你透露过九鼎的下落?”

  沈遇竹双眉紧蹙,模模糊糊地说了许多,自己也听不尽分明。然而秦洧的脸色渐渐露出失望神色,沉吟道:“难道这件事真和你无关?”

  他垂目望着沈遇竹,见他脸色愈发苍白,额上细汗密布,便就近扶着他的肩,柔声诱哄道:“阿竹,你越是抵抗,药效便会发作得更快,一旦冲破临界,便会彻底丧失自控力……到时候,你会从三岁第一次尿床开始,事无巨细地坦诚到十五岁梦遗的对象,那——岂不是更难堪?”

  沈遇竹仿佛置身漩涡之中,头晕目眩,喃喃自语道:“不是!是十四岁……”话一出口,他便豁然惊觉,登时面红耳赤,深深埋下头去,耳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秦洧笑不可抑,抚着他的背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简直不忍心逗你了,最后问你一个问题罢……”

  他欺近他的耳廓,低声道:“怎样才能杀死——所有的蓝眼睛?”

  红烛一闪而明,在陋室里浮泛起昏黄的光。案几、书架、陶罐,面孔陈旧,安逸地挤在昏黄的烛光里,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家常味。沈遇竹坐在席上,垂眼望着秦洧烹茶的手,打定主意连那茶具都绝不会伸手碰一下。

  因为很出过一场汗,整个人还虚弱地松散着,思绪像是一群戏水后的鸭凫,闹闹哄哄四处逃窜,却不知到底应落在何处:“我讨厌秦洧。”他冷不防开口,负气地说:“这句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秦洧忍俊不禁,将洗净的方巾拧好了递给他:“错了!你应该感谢我验证了你的清白,简简单单,便排除了一个对你有所图谋的势力。”

  这句话包含着无数信息。沈遇竹微微眯起眼:“……端木并不是为了给山长报仇雪恨,才找到我的,对不对?”

  蠲昧的药效褪去,沈遇竹的思维又恢复了。秦洧但笑不答,由着他自顾自推测道:“曾经有人暗示过,山长拥有一件会引起天下人觊觎的事物……那便是你方才问我的九鼎么?”

  他微微动容,道:“这便是山长真正的死因?”

  秦洧似笑非笑,道:“阿竹,你既是与之无关,就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啦。这其中牵涉的势力,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山长的遭遇殷鉴不远,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同样的话雒易也曾说过。而沈遇竹也同样无动于衷,道:“我十分怀疑。若当真与我无关,为什么人人都说我是凶手?”

  他微微冷笑道:“想必我一定是个千里之外能取人性命的妖道!说不定这九鼎的秘密,还就只有我才能破解呢!秦洧——”

  沈遇竹双目澄澄,盯住他一字一句问道,“师父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秦洧并不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叹了口气:“他说:‘去找沈遇竹。’”

  沈遇竹瞠目结舌:“这——?”

  秦洧道:“这句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确乎是推卸不得。那时他已然毒入肺腑,人事不省。许是在恍惚中想起你这个最为偏怜的弟子,想要对你做一番嘱托交待,却被有心人一番添油加醋,利用其成为置你于死地的口实,那也极有可能呀。”

  沈遇竹茫然地望着茶炉上袅袅升腾的白雾,半晌,忽然道:“便只有这么一句么?”

  秦洧缓缓抬起眼来,淡红的唇上含着一点将露未露的笑:“不错。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另一句话……”

  灯火“啪”地一声爆裂开来。光影一跃,正将秦洧过分秀丽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半的妖异。

  他说:“‘沈遇竹会知道,为什么蓝眼睛全都死了。’”

  秦洧说完这句话,屏息望向沈遇竹,期待他终于能露出恍然大悟的激动神色。然而他一动不动,空洞的目光在房梁上驻了驻,心平气道:“我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哦?”

  他凉凉地说:“他恼我砸烂了学府食堂,此番是想要我的命。”

  秦洧忍俊不禁,别开眼看见一线曙光破窗而入,原来已是晨曦了。他整袖站起身来,道:“阿竹,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联床秉烛夜谈啦。我走后,保不齐会向哪个财大气粗的权贵出卖你的下落,你可要好自为之,切切珍重才是。”

  沈遇竹啼笑皆非,道:“多谢你的叮嘱。希望你可以将我卖个好价钱,只是不知我能否预先分一杯羹?”

  秦洧一怔,却听沈遇竹道:“我想向你讨一支蠲昧。”

  秦洧忍笑道:“原来你想撬开那位‘蓝眼睛’的嘴。”

  沈遇竹叹道:“我身处漩涡中心,是天下归罪的祸首,非但孤立无援,而且一无所知,岂不太可怜了吗?”

  秦洧盈盈笑道:“原来如此。可惜我爱莫能助。这蠲昧千金难买,我也只配成这么一支而已。你知道我拷问刑求的手段,若非对象是你这样痛觉迟钝的家伙,我本不用如此破费的。”

  他欺近沈遇竹的胸膛,轻声笑道:“阿竹,青岩同窗都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唯独我知道,青岩府所教授机谋韬略乃至旁门左道,你是一科也没有拉下。”

  沈遇竹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洧洧岂不闻‘君子远庖厨’?这种事亲历亲为,似乎与我的气质不符。”

  “你大可以‘先礼后兵’,若连‘兵’也不行,你还可以……”

  秦洧眼角眉梢尽是妩媚笑意,踮起脚在沈遇竹耳畔絮絮低语。

  沈遇竹侧耳听着,颊上红晕渐染,忍不住伸手掩住了微微发烫的脸。

  “秦洧啊秦洧,”他深沉地说,“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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