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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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斗谷胥吵得像只鹅。

  雒易在厢房里调息,他在外面“叩叩”敲着门板;雒易躺在榻上养神,他爬上树枝头伸着脖子冲着窗内叫嚷。他穷追不舍地围着雒易打转儿,眼泪汪汪地追问沈遇竹去哪儿了。雒易被烦到动了杀机,想要灭他的口,他逃起来又像兔子一样快!

  这蠢鹅竟深谙“敌进我退,敌疲我扰”之术,吵得雒易不能得一刻清静。雒易不胜其烦,趁夜色潜出妓馆,藏在郊外河边一只扁舟上,摇橹至江心,企图抓紧时间囫囵睡上一觉。却想不到斗谷胥竟能掘地三尺将他找到,像是一只最熟水性的鸭凫,横渡了大半江面,湿淋淋地扒上他的船头,眨着一双水滴形的大眼睛:

  “主子已经两天一夜没回来啦,”斗谷胥可怜巴巴地呜咽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可把我饿坏了!”

  雒易实在不明白,沈遇竹久出不归和斗谷胥蓬勃的饿意到底有什么联系?难道斗谷胥是靠吃沈遇竹度日的吗!

  “我怎会知道他去哪儿了!”雒易上天入地均无法可想,一翻身坐起,暴躁道:“你饿了自去找老板娘投喂,和我搅缠什么!”

  “决素姑娘再三交代,要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可你从来不肯按时用餐,害得我只能陪你忍饥挨饿……”斗谷胥黯然神伤,泫然欲泣。他当然不能体会雒易心烦意乱、不肯抛头露面的心情。只是五脏庙里敲锣打鼓地造着反,让斗谷胥大为苦恼。“对了!”他终于想起一事,兴奋地在衣襟内翻找起来:“差点忘了,主子临走前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他说,当你想发火的时候,就拆开一只看看罢!”

  雒易捏着他递给的三只锦囊,冷嘲道:“我一天起码要发三十次火。只给三只锦囊,怎么够我拆?”

  “那你就省着点儿发火嘛!”斗谷胥理所当然地说。他满脸拳拳关爱之色,道:“主子说过,怒极伤肝,发火对身体不好的!”

  “……”雒易无言以对,放弃和斗谷胥沟通。拆开了第一只锦囊,发现其中只有一张绢条,写着四个字:

  “好好吃饭。”

  后面还贴心地附注了一行小字:“喂饱斗谷胥”。

  雒易气极反笑,拽起斗谷胥风驰电掣冲回妓馆,推开决素的房门,把人往地上一丢,朝端坐绣榻的美人命令道:“喂饱他。”

  决素伸着纤纤五指,正往指甲上染丹蔻,懒洋洋道:“小沈失踪了,没看到我正忧心如焚吗?哪儿来的心思开炊呐!”

  “就是!”斗谷胥一翻跟斗爬起,委屈地控诉道:“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乱说话把主子赶走了!”

  雒易冷冷道:“我让他去死他就真去死了?我让他把解药给我他怎么没给啊?”

  决素掏出一只瓷瓶丢了过去:“喏,他走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解药。”

  雒易:“……”

  决素长长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不甚哀伤的神色:“小沈性婉而从物,柔心而弱骨,是我见过最单纯的孩子。他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想着和你多多亲近,岂料被你那般恶语相向……唉!这孩子心肠又软,心眼又实,受了这等刺激,一定痛彻心扉、伤心欲绝。说不定此刻正如受伤的野兽在山林里狂奔……”

  斗谷胥接口道:“被人一叉子扎死了。”

  “也可能如迷途的羔羊在闹市中徘徊……”

  “被人贩子拐走了。”

  “有可能已举身赴清池。有可能已自挂东南枝。”

  斗谷胥道:“有可能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累死了。”

  她转向斗谷胥:“你说惨不惨?”

  斗谷胥道:“太惨了。”

  决素道:“简直是惨绝人寰。”

  雒易听着他们兴致勃勃一唱一和,终于忍不住长身立起,喝道:“斗谷胥!咱们走。”

  决素一怔:“你这就走了?”

  雒易冷道:“怕斗谷胥学坏。”

  决素瞠目结舌,翻了翻眼皮,微微冷笑道:“我真怀疑是我看走了眼。你怎会是那个人的亲生子?论才情你不及他十分之一,论容貌你不及他百分之一,论风度就更差了,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雒易毫不受激,淡道:“可见苍天有眼。”

  决素挫败地叹了口气:“你当真不想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

  雒易顿了顿。“……不。”他不自觉攥了攥拳,“那没有任何意义。”

  说罢,领着斗谷胥迈出了门。

  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番,雒易才万般勉强地领着斗谷胥来到了镇上最大的饭馆里。自郑国上卿公孙卓心执政以来,国势政通人和,欣欣向荣,市镇里摩肩擦踵,行人如织,繁盛竟不逊于绛都、临淄等大国华都。

  二人迈进饭馆,雒易挑了僻静的座位刚刚坐下,便有跑堂过来招呼,殷殷切切地抹桌斟酒,又问要点什么饭菜。雒易道:“羊羹二鼎,豚肩三斤,豆饭三斤,霍羹两簋,炙鱼、莼蔬、醴酒,都上二人份。”

  斗谷胥眉开眼笑地听着,喜不自胜地向眼前新的衣食父母撒娇道:“谢谢阿卷!”

  “……”雒易遏制住自己开杀的冲动,和颜悦色道:“别那么叫我。”

  斗谷胥清脆又甜蜜地答应了,喜气洋洋地从筒里抽出一双竹箸,看着跑堂记了菜色正要离开,这才困惑道:“哎?你自己不点些吃的么?”

  “……”雒易这才明白为何沈遇竹要特别叮嘱他喂饱斗谷胥。此畜天赋异禀,竟真有个直通东海的胃!雒易屈指在桌案上叩了叩,及时唤住了还未走远的店小二:“……刚才点的,依样再来一份。”

  顾客虽多,上菜却不慢。斗谷胥眼含热泪地望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肉羹,揸起一双长箸,整个头埋将进去,像只拱槽的马那样呼哧呼哧大快朵颐了起来。这肉脯特用酱酢、蒜泥、韭叶腌制过,十分入味,时令莼蔬与河鱼更是鲜嫩爽口,不仅能充饥果腹,更能犒慰舟车鞍马之辛劳。故而这间食肆客流不息,人声喧闹非常。

  邻座上正有三五汉子在饮酒啖肉,其中一个渔人高声争辩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白衣小姑娘牵起那后生便往江上跑了,足不履地,跑得好快!一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你灌多了黄汤,还在发昏呢!”同座的伙伴毫不容情地讥笑道,“哪来这么彪悍的女娃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人?你怎不说你遇见的是江里的鱼精!”

  “我信!”另一个衣饰浮华的少年越过众人,指着渔人道:“我且问你,那姑娘是不是齐国口音?”

  渔人回忆道:“听你一说,倒真像是!怪哉,齐人来咱们郑地作甚?真是劫匪人贩子不成?若是,得赶紧派人通传卓心大人才是!”

  “你们有所不知,这种劫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少年矫揉造作地摇了摇纸扇,以高深莫测的口吻道:“这件案子,公孙卓心早就知道了。但他不敢管——也管不了!”

  据少年说,自今年开春以来,多地都有人口离奇失踪的事件发生。最奇异之处在于,失踪的不是稚子弱女,而全是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东邻有个痴子,生得魁梧俊美,失踪了多日之后,竟然去而复返。有人问询,他回答说,那日他在街上偶遇一个手挎花篮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娇滴滴地请他替自己提一提重物。他欣然应允。又被少女延请到家中设宴招待。他喝了一口少女递上来的酒水,便人事不省。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塞到车底,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水路。重见天日之时,已置身于一处金碧辉煌的仙宫华殿,众多美艳仙子拥簇着一个黑丑妇人迎了出来。

  “我这是在哪儿?”痴子疑问道。

  那妇人回答道:“这是昆仑仙界!”

  既是昆仑仙界,眼前的尊贵女子便是西王母了!痴子不疑有他,与妇人同床共枕,昼夜欢愉,盘桓了多日。有伺候的仙娥见他痴傻可怜,悄悄将他放了出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了百里之外的齐国临淄。一路乞讨流浪,才终于回到了故乡。

  众人听罢,均是大惑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又是谁?”

  “你以为那掠人的是寻常的齐国人吗?那——”少年压低声线,用几不可闻的语调道:“那是临淄的贵人,执掌当今齐国大局的无盐夫人!”

  无盐夫人正是齐国国君无亏的正妻。她出身齐国无盐邑,因此得名。然而以齐夫人之尊,暗地劫掠男丁做**,也未免过于骇人听闻,叫人不敢置信。众人都露出了错愕神色,交口起哄道:“又是一个头壳进水的家伙!”

  “倒也未必是胡言乱语。”一个自诩见多识广的年长者应声道,“我曾羁旅临淄,听人描述过无盐夫人。这位夫人嘛,治国理政确有德行,可那副尊容就……呵呵,否则,何以当年微贱之时,年逾四十,仍未能出嫁呢!”

  他颇自重身份,不肯往下说,但这一停顿,也足够性好猎奇的听众们浮想联翩一番了。传闻这位夫人生得凹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丑怪异常。当年公子无亏之所以立她为后,除看重她的才干,也是有意彰显励精图治、不近女色的令名。

  “然而,齐君无亏的身体一向羸弱。他登临君位近三年,后宫始终未曾诞下储君。近日来更多次传出缠绵病榻的消息……”有人摇头叹息,道,“无亏一旦不治……齐国——又将大乱了!”

  话一至此,众人才明白,齐君期盼子息的迫切之情,不啻于大旱之望云霓;对齐君夫人的“荒淫”行径,在鄙薄不屑之外竟又增添了几分同情。

  斗谷胥一面风卷残云地扫荡着食物,一面支愣着耳朵听着,十分着慌地转过脸:“这下糟啦!”他低声道:“主子怕是被那个什么无盐夫人给掠走啦!”

  雒易目不他视,沉着地切着肉脯,从容道:“市井风传,不必尽信——何况,钟离春能看上那个一无是处的沈遇竹?呵呵,她又不瞎!”

  斗谷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疑惑道:“不对啊!你也不瞎啊!”

  “……”

  雒易在心头反复默念了好几遍“童言无忌”,这才舒然微笑道:“放心罢!若是单纯的脂粉陷阱,以沈遇竹的能为,真想脱身逃出,何费吹灰之力?说不定——”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第二只锦囊,一点也不生气地“呲啦”一声撕成褴褛,粲然笑道:“他是乐而忘返,正享受得紧呢!”

  斗谷胥被他的森然笑意激出了一个寒噤。却见雒易从锦囊里取出第二张绢条,读罢微一怔忪,脸色几番变幻,便不再言语了。

  斗谷胥探头一看,认出上面写着“记得上药”四字。

  二人从饭馆离开,回到马车前。雒易一头扎进车厢,将沈遇竹临走前留下的伤药翻了出来,捏着那只小小的白玉瓶发愣。

  那夜二人的荒唐还历历在目。其实易地而处,沈遇竹如何将过去折辱锱铢必较地一一施还,雒易早做好了觉悟。他自有练就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愈是困窘狼狈,愈是能若无其事,喜忧不露——哪怕那夜过后,沈遇竹乘势横加讥讽,多做一番羞辱,他也有信心能冷静应付过去。

  但他却没有料到,沈遇竹竟会单刀直入地问及他血源亲族之事。沈遇竹到底猜到了几分?他又将以何等心情面对自己的身世——面对雒易?

  在雒易看来,他们的仇怨结得太深了。他几乎毁了他的一切。这三年多来,自己没有给予他任何欢情融洽的时刻,最后还那般刻毒冷漠地恶语相向。可为什么他不向他反击丝毫的恨意?难道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种未经证实的可能性,便足够让沈遇竹将所有的折磨和屈辱都一笔勾销?——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么蠢的人!被那般刻薄地对待,还满心记挂着叮嘱他“用餐”“服药”这般琐屑之事!

  雒易心道:“沈遇竹,你说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何尝又能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他攥着瓶子,咬着唇,阵阵酸懑涌上心头。解了衣衫,老老实实将伤药敷抹尽了。

  用尽了膏药,他才发现那只玉瓶里比外观看上去浅了许多。他略一沉吟,将瓶身击了粉碎。

  潜藏在瓶底暗格的一只扳指落了出来。莹澈幽黑,似玉非玉,托在掌心十分沉实。雒易举在眼前,迎着日光望去。在扳指的内侧,正镌着一个古体的“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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