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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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姿硕夫人被桓公立为嫡夫人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她和骊姬一样,传闻拥有惑乱人心的美貌。她们同样身处异国,面对国君已成人得势的诸公子,处境孤立无援。但姿硕夫人的不幸之处在于,其时齐国正显露出盛极将衰的征兆:管仲已死,佞臣当道,昔日九合诸侯的霸主桓公已然垂垂老矣,无力给予她长久的庇护。姿硕夫人尚且来不及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就卷入了诸公子争位的乱局之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仓皇逃出临淄。此后数年,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女人如飞絮飘蓬,身不由己地随浪潮沉浮着。

  “为躲避诸公子的追杀,我一度流落民间,又多次乞食于曾归顺齐国的汉阳诸姬。那些年来,我无权无势,唯一可凭借者只有桓公遗孀的名号,过得是一种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无意隐讳,你也尽可想象——”

  这并不难理解。比一个落难的贵妇人更不幸的,是一个落难的美丽的贵妇人。尊贵使她不能贬低自己的身份,自甘于贫民百姓的生活;美貌又让她不能拒绝他人的觊觎,一切故作矜持冷淡的姿态都不过是徒劳。时至今日,市井还风传着当时姿硕夫人与诸侯王室之间各种匪夷所思的艳闻。然而据当事人所说,那些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无奈之举。

  她的声音几近低不可闻,与其说是在讲述往事,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种状况下,我连自保都无余力,遑论保护襁褓中的婴儿!或许是我前世造了太多冤孽,诸般不幸,止于自身还不够,更降临到我那两个无辜的亲生骨肉身上——”

  “且慢!”沈遇竹遽然一惊,打断道:“您说‘两个’——?”

  夫人的剪影在帐幕上滞了一瞬,“不错!”她轻声道:“当年我逃出齐宫,所怀的……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沈遇竹霍然站起身来,语无伦次道:“这、这怎有可能——?”

  姿硕夫人道:“……那一夜叛军紧追其后,山路颠簸,侍卫接连死伤,我九死一生逃出死地,却……不幸遗落了其中一个婴孩……”

  夫人语近哽咽,低声道:“依照当时情境,我料想他一定不幸丧生于叛军之手了。我悲痛欲绝,若非怀中仍有一子尚需哺育,真欲一死了之。我虽然逃出升天,但是身无长物,又不敢抛头露面,只好带着幼子在乡野隐姓埋名,好歹过了几年穷苦而平静的日子……”

  沈遇竹听着夫人哀哀泣诉,想到这对贵胄母子流落乡间,短衣少粮、穷困拮据,还不得不东躲西藏,终日提心吊胆,唯恐被人发现行踪,心中不由一阵酸涩,心道:“他说他最恨穷困卑贱,原来是因为童年时有这样颠沛流离的经历。那个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大概在青岩府师父的羽翼之下,过着衣食无忧、纵情书册的日子吧。”

  又听姿硕夫人道:“……谁料天不见怜,不过几年,我们母子的形迹被人发现,又被当地村民绑缚献给了当地国君。那小国的国君贪财慕势,一心想要用我母子向齐王换取金银财宝。我假意敷衍,对他说:‘国君,你的算盘打错了!齐王视我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是向齐国暴露我们的行踪,非但寸缕不得,反而会招致齐国的追杀灭口,请国君三思!’谁料他笑道:‘夫人莫要欺我。齐王视若仇雠的可不是你,而是你身边的小公子。前任齐王虽然在夺嫡之战中不免和兄弟们白刃相见,只因为最后能妥善地收敛安葬桓公,尚且得到了‘孝’的谥号。当今的齐王想必是很愿意见贤思齐,迎回父亲的嫡夫人好生供养,以博取‘纯孝’的美名吧?”

  沈遇竹寻思道:“这个小国的国君,倒是头脑清醒得很。”

  姿硕夫人又道:“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吓得浑身颤抖,哀求道:‘国君,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儿!我已经尝过一次骨肉分离之痛,若青奴也有丝毫闪失,我是决计不能活了!’”

  沈遇竹道:“青奴?”

  姿硕夫人道:“我的一双孩儿虽然同胞而生,瞳人的颜色却有不同。留着身边的这个,他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青蓝色。”

  沈遇竹怦然心动,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世间色相有千百种,沈遇竹最钟爱青色。它可以形容无垠的天,可以形容恣肆的汪洋,可以形容风华正茂的鬓发,往往让他想起少年时独居深山,推窗望去那一片青翠欲滴的苍莽林野,想起夜半无人时相伴的荧荧灯影。

  他望着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脉管,心道:“我们血脉里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或许这便是我和他颉颃纠缠,终究不能割舍的原因。”

  夫人道:“那国君说:‘看夫人舐犊情深,我断不会伤害小公子一根毫毛的。只是为确保夫人诚心诚意为我往齐国走一趟,须得留下小公子在我身边为质。’我万般无奈,只得屈从。这个小国距离临淄岂止千里之遥,但为了早日赎回青奴,我不敢有丝毫耽搁。然而路途艰险,又有狼子野心之徒骚扰不绝,待我到齐国搬来救兵之时,才发现那个小国竟已被蛮夷攻破,据说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攻入宫殿,烧杀掳掠数十日方止,王室之内血流飘橹,国君被枭首示众,而我的青奴,竟也在这场劫难之中下落不明。”

  沈遇竹的心被攥紧了,追问道:“后来他——?”

  夫人哀痛道:“我心如死灰地回到齐宫,利用齐国太后的资源在天下搜寻他的踪迹。皇天不负有心人,多年后,我终于在晋国六卿之中发现了一个形貌熟悉的青年……沈公子,你也见过他了,是不是?”

  沈遇竹心神恍惚,心道:“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找我。”

  “或许因为流浪江湖吃了太多苦,青奴的性情大变,甚至不肯再认我这个母亲……”姿硕夫人泣诉道:“沈公子,若你再见他,能否替我劝一劝他?到底有什么嫌隙不能化解?我毕竟是他的母亲——我们是血缘相系的至亲啊!”

  海浪轻晃,将姿硕夫人哀婉悲痛的轮廓印在帷幕之上。霎时之间,沈遇竹心内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立刻见到雒易。他想要见到那双浓重眼睫下悒郁难测的眸子,想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像是抱着那个童年微贱、颠沛流离的孩童,像是抱着那个总是格格不入、踽踽独行的自己。他甚至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沈遇竹就是雒易,雒易就是沈遇竹。他们本是一体,偶然分离出母体,又被苛烈的命运生生拆散。他们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才找到彼此,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仇怨之上呢?沈遇竹忽然觉得,自己能宽宥雒易对他所为的一切伤害,他甚至有种天真的期待,假若自己与他坦诚相待,雒易一定愿意拚却前嫌,全心接纳他……

  他心旌摇动,浮想联翩,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却听姿硕夫人轻声道:“沈公子,我是个命途多舛、无德无能的女人。一生最骄傲之事,是拥有你和青奴这样一对聪颖卓绝的孩儿……”

  沈遇竹仿佛被蛰了一下,耳朵腾地红了:“您怎能笃定我就是——?”夫人笑道:“你当我这么多年来打探搜寻,全是假的么?”

  她柔声道:“你听说过青蚨吗?这种小虫在草叶上产卵,无论草叶飘零到何地,母青蚨总能辨认出幼子的气味。甚至有传说,将母子二虫的血涂在钱币之上,用出后钱币仍会飞回到同一处相会。曾经我以为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直到我看见了你……我才相信,这世上绝不会认错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可惜玄微子为奸人所害,否则,一定可以还原当年的事实真相,验证我所言不虚。”

  沈遇竹心潮翻涌,不知如何作答。夫人在帐后静候许久,轻声叹息道:“饶是如此,你仍然不肯回到我身边么?”

  沈遇竹喃喃道:“回到您身边,就必须前往临淄,和无亏争夺齐王之位吗?”

  他口吻松动,显然心防已然有所动摇。夫人喜出望外,面上却丝毫不露,反倒叹了口气,道:“你的顾虑不错。我的处境,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光鲜。所谓至尊至贵的太后,不过是仪式性的点缀罢了!权臣崔杼对我虎视眈眈,钟离春对我百般提防,我独自一人在深宫之中,膝下空虚,举步维艰,又有何颜面拖人下水、共赴危局呢?”

  她自怨自艾道:“何况是对这个我未曾略尽养育之恩的孩子?他不恨我已是侥幸,我又怎敢存有奢望,他会愿意伸出援手,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这一招以退为进十分见效,沈遇竹果然劝慰道:“夫人万不可这样想。就我来说,虽然不识生身父母,但我心中从未对他们有过怨恨之情。若是力所能及,我自然愿意为夫人分忧解劳……”

  “当真么?”姿硕夫人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颤声道:“好孩子,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既是桓公的嫡子,又拥有足以号令天下的九鼎,只需登高一呼……”

  沈遇竹道:“可是九鼎之说并无其事,只是先师的玩笑而已。”

  夫人如遭雷劈,失声惊道:“你——你说什么?”

  沈遇竹原原本本据实以告。姿硕夫人为了让沈遇竹听命于自己,先以利诱,后以威慑,均未能令其有所动容,最后这一招追忆往昔以情动人,却彻底卸下了沈遇竹的关防。他不疑有他,将自己所知尽数吐露。他与夫人相隔重重帘幕,自然不知道姿硕夫人的脸色几番剧烈的变幻,重又恢复了那无可指摘的温柔笑靥,轻声叹道:“……如此说来,玄微子确实未曾将九鼎的下落交待于你啊。”

  这一声叹息悱恻动人之极,让沈遇竹也禁不住微微失落起来,心道:“若我真正知晓九鼎的下落,是否能让她解颐一笑?”

  他一贯抱持黄老杨朱之学,以“轻物贵己”为圭臬,斥功名利禄为腐鼠。但今番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深感于姿硕夫人这份殷殷期许,竟不知不觉滋生出了这番心思。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果盘里的碧桃,沉吟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我尚未参透师父留下的玄机。据说他临死之前除了提到了九鼎,还提到了‘蓝眼睛’……”

  他听到帐幕后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姿硕夫人柔声道:“孩子,辛苦你向我说了这么多。有关这个‘蓝眼睛’的故事,就由我帮你解惑罢。”

  沈遇竹微微一怔,却听姿硕夫人柔声道:“故事要从夏禹说起……”

  人所共知,禹是创世以来第一个王朝“夏”的创立者,九州咸所推崇的天子。“禹”与“蛇”近音,在古早的象形文字中,写作同一种蜿蜒盘绕的无足之虫。远古之时洪水泛滥,正是蛇类的昌盛期。大禹在治水的过程中常年与这种逐水而居的动物为伴,将其作为预知水旱的重要征兆,甚至在其启发下发明了勘察地势的“禹步”。夏禹出征治水十数年,因平定肆虐多时的水患而受到九州尊崇,被推举为天下共主。为表达对蛇的敬畏感激之情,夏禹将“蛇”作为护国祥瑞大肆崇拜,今日出土的前朝随葬的玉器上,处处可见由蛇形蜕变而来的虬龙图腾

  相传夏禹有两个儿子,长子名褒,幼子名启。启继承了君主之位,主管军政征战;褒则承担了巫觋之职,掌握祭祀卜祝。远古之时,民智未开,大到军政决策,小到家邻纠纷,都必须通过巫术与神灵沟通,获取指导与解答。启与褒彼此扶持,一方面通过垄断神权为王权提供合法性,一方面以王权的武装力量维持神权的不可侵犯性——神授命于君,君率民而事神,启与褒及其后裔将地上之权与天上之权牢牢攥紧在手中。自此,松散的部落联盟逐渐演化成拥有至高无上的意志的国家。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演,启和褒这对本该亲密无间的兄弟却出现了嫌隙和猜疑。启进一步拓展疆土,企图树立独一无二的权威,到最后甚至动兵意欲拆毁神社,剿杀褒的后裔。褒的后裔逃出京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存活下来。虽然势力被削弱殆尽,但仍然在暗中积蓄力量,试图颠覆政局,夺回权力。其后人仲虺——这个在雷雨大作之夜降生、身有赤蛇纹身的贤人——辅佐商汤颠覆了夏朝,褒氏由此一度站上了权力的巅峰。然而世代更替,商朝被周武所灭,褒氏又转入暗处韬光养晦。直至周厉王时期,国势动荡,一直蛰伏的褒氏势力抬头,再次煽动了国人暴动,将厉王赶出国都。但由于周朝诸侯力挽狂澜,周朝险险保住了社稷。

  “然而,褒氏又怎会轻易言弃?废除厉王事败之后,褒人积极酝酿着下一次颠覆。今次改写历史的英雄是一位翠袖红裙的巾帼,她步步为营,策划了一场山河易主、天下知名的好戏。孩子,你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吧?”

  沈遇竹迟疑道:“您指的是……褒姒?”

  姿硕夫人道:“不错。‘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以一人之力倾覆一朝,似她这般的手腕与胆识,放眼天下,又有几人?”

  夫人语气中不加掩饰的敬仰之情,让沈遇竹颇感诧异,心道:“夫人所说的这段历史和正史虽大相径庭,却也有许多契合之处。然而这一切和师父所说的‘蓝眼睛’有何关联?”

  夫人像是读到了他内心所想,继续道:“褒氏族人曾长期离群索居、不与外族来往,体质也因此渐渐发生了异变,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瞳人常常生作碧色。虽然褒氏族人人杰辈出、绵延百年而不息,但我们复兴的霸业并非一帆风顺。最为棘手之处,便是有一股讨厌的势力处处与我们做对。这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蠹虫,对褒氏一匡天下、革故鼎新的壮举百般阻挠。这些年来,这股势力为首的是个狡诈多智的糟老头子。他招徕了一群爱惹是生非的弟子,广纳各国生徒传授纵横术数,暗地里培植着自己的势力,密谋铲除潜伏在各国的我族势力……”

  夫人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舱室霎时岑寂,只留女子的轮廓端凝地镂刻在帐幕上,像积蓄着骤雨的漆黑天幕。

  沈遇竹忽然觉得一阵冷意,像是有只硕大的千足蜈蚣簌簌爬上了脊背。他勉强笑道:“这样的糟老头子,世间似乎找不到第二个……”

  夫人笑道:“一点不错。这样惹人嫌的糟老头子,舍令师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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