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纵我不往(上)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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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纵我不往(上)

  辕铃声骤然一滞,沈遇竹自车内撩起帐幕,正看见车前立着一个颀长身影。

  雒易负着手,淡淡望向他:“才回来又要出门?”

  沈遇竹含笑应道:“是,和友人相约议事。”顿了顿,又道:“你的伤势未愈,这几日还是不要下地走动为好。”

  雒易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灼灼盯住他,道:“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沈遇竹想了想,道:“麻烦让一让路?”

  拉车的枣红马原地踯躅几步,不耐烦地朝雒易喷出一股浊热鼻息。雒易纹丝不动良久,终于露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笑容,往后退了两步。红马仰脖发出一声得意的嘶叫,撒开四蹄拉着马车绝尘而去,自把雒易一人晾在扬起的漫天尘沙里。

  三天了。

  雒易还记得沈遇竹当日抵着他的额头,红着脸地说“稍后我去找你”,撩得他心旌摇曳,当夜便在房内秉烛通宵达旦以待,直等到鸡鸣时分,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耍了。

  足足三日,除了公孙卓心派遣的名医侍从抱着各式各样的珍稀药材、一日三餐地往他房内跑,沈遇竹竟是一次也没有上门来看过他——亏得他还能够笑得若无其事请他让一让路!

  此人无耻之尤。雒易阴沉沉地想。

  直到天边晓月初升,无耻之尤沈遇竹才披星戴月而归。他迈过长廊,经过雒易栖身的庭院,举目望见卧房内漆黑一片,心知对方已然安歇。便心无旁骛在庭内静静站了一会儿。石阶下生着一丛雪白的夜兰香,趁着这四顾无人的深夜,幽幽地散发着不欲人知的芬芳。沈遇竹抿唇一笑,慢慢自廊下走了。

  回到房内,又在灯下对筹划做几番推敲,对即将发出的信函做几番斟酌。自从齐国太后的艅艎死里逃生后,他才顿悟师父临终之前那句遗言的真正意义。

  “谁能料到,‘委蛇’所指的竟是那般……”

  沈遇竹自言自语,信手提笔,在纸上描绘那副昭示一切的图腾。草草几笔,勾勒出一对人身,又绘蛇尾逶迤交缠,绘日月以合易,绘星盘以列纵横,绘规矩以中绳墨,绘月中金蟾、日中祥鸟……谜底已昭然若揭,但应如何调动全局,才足以扳回这一城?

  他托颔沉思良久,移目到画像中的人像之上,忍不住又提起笔来,为画中人添上一袭鬈曲丰盈的漆黑长发。左右看看,忍俊不禁,索性伏在案上,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描画起来。

  会当此时,却听房门戛然一声,竟是雒易推门昂然而入!沈遇竹惊得魂飞魄散,一把抓起纸差点没吞进嘴里。

  雒易停住脚步,望着他惊魂不定的模样,狐疑地挑了挑眉。

  沈遇竹面红耳赤,憋出一句:“你……怎么不敲门?”

  雒易哑然失笑,懒懒道:“我看你也没在箕踞而坐*啊!”

  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见沈遇竹愈发如临大敌,攥着案上一页纸不肯撤手。雒易眼眸一转,泰然自若地反问道:“军务机密?”

  沈遇竹知道他误解,暗自松了一口气。索性顺水推舟,当着他的面将画叠起,递到烛火之上点燃,一面笑道:“自然是绝密。”他垂下眸子,轻笑道:“若事有泄露,我此生休矣。”

  雒易若无其事地应道:“原来如此。”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棋枰旁,挟起一枚棋子,出手如风般掷去,“刷”地打熄了烛火。沈遇竹还未反应过来,手中未燃尽的画已被一把夺了过去!雒易将纸抖将开来,一面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机密,让你这样沉迷——”

  话音骤然而止,雒易微瞠双目,不可置信地望向画上的人像。但见其鬈发如云,深目高鼻,剑眉入鬓——

  那分明正是他自己。

  沈遇竹俯首羞愧无地,紧紧扒着小窗,臊得像是要从这里跳出去,几近哽咽道:“……你实在是……既粗鲁……又失礼!”

  雒易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冷静苛评道:“笔法粗糙,尚有进步的余地。”一面仔细将画叠好藏入衣襟,拂一拂袖,从容自得地在沈遇竹身边坐下,微笑道:“你三日不来见我,就是躲在房内参详这等机密?”

  沈遇竹耿耿不乐,垂眸洗盏沏茶,不肯应声。雒易不急不恼,一手支颐,望着他沏上新茶,递在自己面前,才慢慢开口道:“我打算去齐国,向姿硕夫人求解药。”雒易一怔,敛容正色,听沈遇竹道:“姿硕夫人要谋夺齐国政权,除了扶持子息做齐侯之外,别无他法。她之所以下毒,其用意与其说是为了取我性命,不如说是希望能控制我做她的傀儡。”

  “可是桓公之子已失踪了二十多年,她大可以随便拣选一个乖顺听话的心腹说是自己的子嗣,凭什么再选择已然和她决裂的你?”

  沈遇竹道:“凭我知道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怔:“你根本……”

  “不错,师父生前从未将九鼎的下落告知于我,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并不知道。直到从王舟上死里逃生后,我才豁然惊觉,找到九鼎的关窍正在我自己的手上。雒易,你还记得留命馆地宫之下那两尾巨蛇吗?当日它为‘雷声’所惊,临死前呕出一件物事……”

  沈遇竹一面说着,一面取来一只匣盒。打开一看,其中用丝绢包裹着一面黑沉沉的令牌,幽幽透着一股清冷木香气,牌面上赫然镌刻着人首蛇身的交尾图,日月星辰环伺四周,如地宫石壁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沈遇竹道:“九鼎的地图,正藏在其中。而要解开其中的机关,非要借助姿硕夫人不可……”

  雒易握起令牌端详,只觉其质地奇异,雕镂的工艺十分高超,图形虽不大,每一处却都是纤毫毕现,连人面上的微笑都栩栩如生,神采勃发,无论如何变幻角度,那双眼睛仿佛都在幽幽地追随着自己,令人观之入迷。

  沈遇竹一面分析,一面将自己下一步筹划和盘托出,雒易凝神屏息,思绪如风雨海上惊涛翻涌,终究,却尽数掩没在深沉无光的海面之下。

  沈遇竹道:“……所以,为了取信于姿硕夫人,休说我无法解除这‘弱水’之毒,即便我知道解方,这毒我也不能解。”

  雒易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沈遇竹道:“不错。”

  雒易冷冷道:“即便明知前路艰险、胜率渺茫?”

  沈遇竹端起茶碗,吹拂去茶汤上的浮沫,笑道:“我这几日常常在想……师父之所以选定由我来做这件事,大半也是算准了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是最能孤掷一注的人。”

  雒易冷笑一声,轻蔑道:“成日将生死挂在口边的人,最叫人看不起!”说罢阖目不语,竟不再发一言。

  雒易这般冷静,明知他要亲涉龙潭虎穴,竟不试图出言加以阻拦,倒有几分出乎沈遇竹意料。他握着茶碗怔怔半晌,压下心内无聊的失落之情,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道:“自然比不得雒大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是……最‘无用’之人。”

  他迎着雒易投来的目光,徐徐笑道:“这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则是有必然的缘故……如何向你解释呢?常人生在这世上,总会有许多迥然相异的身份。譬如雒易,于国君你是心腹肱骨,于族人你是擎天之主,于政敌们,你又是叫人寝食难安的仇雠大患……你需要扮演的角色太多了,你偶尔也会觉得辛苦吗?但是,你一定也能从这辛苦中确认,自己是不可或缺、不可取代的人……可我不是。”

  他淡漠道:“我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山野之人,自幼在我身边的,除了胸有丘壑的师长,便是聪明颖悟的同窗。所有人都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帖完美,这世上多我一人少我一人,并没什么紧要。我什么也不必担负……也从没有谁会真正需要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师父在最后一刻说出我的名字。但我明白,他是这世上唯一需要我的人。所以,无论多少险阻,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我一定要为他完成。”

  雒易听着他低声曼语,握手出肺肝历历以示,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沈遇竹从未距离他如此之远,远得如河汉灿灿,纤毫毕现,若在眼前,却仰首扪天不可及。

  你说的全然不对。雒易心想。沈遇竹,我需要你。

  但他始终也未将这句话说出口,甚至这个念头才刚刚泛上心头,便让他感觉一阵无法忍受的难堪和恐惧。他不愿做出这种迹近求恳的示弱,终究是别开了眼,盯着正自沸腾的茶瓮不发一言。水雾袅袅升腾而上,笼着他的面目漠然得像木龛里的神像——一尊永远无需求诸外物的神。

  不知不觉,便这样沉默了许久。沈遇竹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带着歉意笑道:“瞧我,说了这么多不知所云的话,惹你厌烦了罢?”他顿了顿,又柔声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因为这危在旦夕的局势,我一定不会发觉……”

  他踌躇着该如何措辞,雒易抬眸看他,静静问道:“发觉什么?”

  沈遇竹朝他一笑,不再多言,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箕踞而坐:孟子进屋,看见妻子独自一人在屋里箕踞而坐,怒气冲冲地对母亲说:“我的妻子不讲礼仪,请允许我休了她。”孟母说:“为什么?”孟子说:“她伸开两腿坐着。”孟母问:“你怎么知道的?”孟子说:“我亲眼看见的。”孟母说:“这就是你没礼貌,不是妇人没礼貌。《礼记》上不是说了吗?‘将要进屋的时候,先问屋中有谁在里面;将要进入厅堂的时候,必须先高声传扬,让里面的人知道;将进屋的时候,必须眼往下看。’为的是让屋内的人有所准备。现在因为你不声不响走到妻子闲居休息的地方,才让你看到了她两腿伸开坐着的样子。这是你没礼貌,并非是你妻子没礼貌!”孟子认识到自己错了,不敢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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