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归顺诚服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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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归顺诚服

  入夜,凉意渐起,浓雾弥漫。秦洧披衣从安营扎寨的队列中独自走出,走向队尾血迹斑驳的囚车。在昏渺的夜色之中,眼前的景象远没有白日看起来那样骇人,只隐约能看见大片的干涸的血迹;再仔细辨认,才能在木栏上发现许多因忍耐剧痛而抓出的划痕。秦洧坐在囚车边沿,往内望去。灰败而黯淡的囚徒蜷卧在牢笼一隅,面庞掩在蓬乱肮脏的长发后,分辨不清究竟是睡着了、昏迷了抑或是死了。他解下腰上的水囊,丢了进去。过了很久,才见雒易眼也不睁地伸出手,缓缓抓过了水囊。

  秦洧望着他,笑盈盈道:“想来坐车总比徒步来得舒适,对不对?唉,我也只是一心想免除雒大人千里跋涉之苦,这才略施绵力,请您千万不必放在心上。”

  有那么一瞬间,雒易很想举起枷锁,把秦洧那颗秀丽而无耻的脑袋砸个粉碎。但是他到底忍下了这股冲动,只是慢慢饮尽了水,将空了的水囊掷出笼外。

  秦洧温柔地端详着雒易血肉模糊、碎骨外露的膝盖,道:“我真想不到,你会愿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双手掩面,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您真是太可爱了,”他捧着红霞灿灿的双颊,春情荡漾地望着雒易,眨眼道:“若不是因为您现在臭得像具尸体,我真想进来亲亲你。”

  雒易充耳不闻,阖上双目,只是凝神调息。然而秦洧丝毫不以他的冷漠为忤,垂目注视着自己轻晃着的足尖,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世上的事,谁又敢铁口直断呢?二十年前,家臣带着我从族里逃出来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夜的雷雨真是骇人,雷电一道紧接着一道,撕扯天空,像是金色的狂蟒汹涌着朝我冲来。家臣把我紧紧裹在胸前,策马在旷野上挣命狂奔,我知道,我的生与死只在这瞬息毫厘之差。我浑身僵硬,我的心跳比雷声还响,我的皮肤被风割破了,口鼻眼眶里全是血水……我不知道我们逃了多久,忽然马一声哀鸣,踉跄一步轰然摔倒在地上,猝死了。我被甩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而我身后的家臣动也没动——这时我才看到,他的脊背被羽箭插得像只刺猬一样。原来他早就死了。而我,好几处骨头断了,没有力量动弹,被死尸压在荒野里。幸好大雨断断续续,让我不至于活活渴死。夏日炎热,尸体迅速开始腐烂,蠕动的蛆虫零星掉在我的脸上,我听到豺狼的嚎叫声,好几次,食腐的鸱鸮俯冲下来,差点要啄走我的眼球……我抱着那具尸体过了三天两夜,我一刻不停地祈祷着,只要有人来救我,无论是谁,我这一生都愿意为他驱驰——终于,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他’来了……”

  秦洧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泛起从未有过的、孺慕而赤忱的光泽:“那时我便对自己发誓,只要是那个人所想要的,我一定会赴汤蹈火为他达成。他要我死,我随时随地可以献出性命来;若他要我活着,哪怕我被千刀万剐、筋骨寸寸折断——我也决不敢死!”

  雒易以不胜其烦的冷漠打断道:“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洧自怀中取出那枚铜币,倾身将它放在了雒易的手边,含笑道:“雒大人,我恭喜你,也找到了那个能操控你生死的人。”

  雒易讥诮地笑了。“我早就找到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眼睛里却仍闪烁着意志刚强之人独有的果决与傲慢的光:“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决定我的生死。”

  秦洧轻轻摇了摇头,噙着宽容而哀惋的笑意望他一眼,跃下囚车走了。雒易枕着双手假寐,阖目忍过周身又一阵剧烈的痛楚。他在心中思忖,秦洧口中“那个人”难道便是姿硕夫人吗?在此之前,雒易可未曾意料到能在朝秦暮楚、寡廉鲜耻的秦洧脸上见到那般纯粹的忠诚。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入齐一事将会坎坷重重?尤其是在他和姿硕夫人本就彼此猜忌的前提下。然而,他对自己在这场博弈中所拥有的筹码仍有自信。姿硕夫人借醉鱼之手一路折磨挫辱他,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对他之前的不驯施以惩戒,一方面却也传递出一个信号:齐太后和钟离春的对垒已到了紧要关头,此刻她迫切地需要可供倚仗的力量,哪怕不得不启用与她怨隙深重的雒易。只要她在身边为他留出立锥之地,他就能打下暗桩、筑起战壕、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防线蚕食瓦解——这也正是他迄今为止的生存之道。

  雒易在脑中一刻不停地算计着,以此抵销躯体内四处汹涌冲撞着的剧痛。他微微动了动因失血过多而麻木的肢体,无意间触到了那枚冰凉的钱币。

  他鬼使神差地将它握在手内,举在眼前端详着。他主持的发行晋国新币一事,因他的猝然“失踪”而流产,这种式样的钱币世上仅此一枚,便是在绛都之时由他亲手赠予沈遇竹。至于这枚钱币何以会落到秦洧手上,雒易并无心思细究。他的心思全然被另一种景象占据了:那是在绛都家宅的长明灯下,身畔的沈遇竹垂目端详着掌心的新币,兴致勃勃向他谈论起各国的风俗人情……忽然他静默了,收敛起无意间流露出的天真憧憬的神态,重又戴上那副淡漠温驯的面具,抬眼看着雒易,打量着他额角新添的伤痕,含笑道:“您是不是又忘了上药了?”

  “雒大人,”——雒易永远记得他那低缓柔和的语调,对自己慵懒轻笑道:“您真的很不会照顾自己呢。”

  刹那之间,一股不可遏制的剧痛撞入了雒易的心扉,他的脏腑痛得几乎痉挛起来。他攥住身侧的木栏,泛白的指节咔咔作响,一时之间,他头昏脑胀、热血如沸,简直像是延虺又发作了——曾几何时,他以为那是因为他血脉中的蛊毒。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不是毒。那是他的渴望。

  他的性情天生地深沉酷烈,又经受世情恶意的摧残,愈发地暴戾易怒了起来。自夏宫逃出之后,他一路乞食流浪北上,往荒漠无人的北疆行进。他听说那里的蛮夷赤髯碧眼、茹毛饮血,只用血与火解决一切。只有在那种地方,他这般的相貌性情,才不会被当作是异类……为了生存,各式各样的贱役他都做过:放羊、沤麻、采石、圬墙,被饥饿和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蜷缩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甚至一度被奴隶贩子劫走,数十人像牛羊般被绑在一起,沿途辗转贩卖,被呼叱辱骂着,任由飞舞的皮鞭深深嵌入皮肉里……无数次他挣扎在饥馁冻饿临死的边缘,直到雒简将他从及膝的鹅毛大雪里捡回去之前,便已锻造出极其坚韧的意志。雒简对他有再生之德。他不仅赐予他贵族的地位,更教会他去掩饰暴烈狂悖的性情,教会他将仇恨和愤怒投注成开疆拓土的野心,而他的悟性和决心也同样让他的养父惊叹——然而有一样事物是雒易始终没有学会的。命运过早地以残酷恶毒对他,罕有向他展露过一丝一毫的温柔,更未能让他领略人性中纯洁和无私的部分。待到他成年后,又日复一日地与居心叵测之人虚与委蛇,愈发把温柔视作软弱,把诚实视作可欺。若有人对他有亲近的表示,他要么满心提防,要么嗤之以鼻,在心内计算如何加以压榨利用,假若不能,便视若不见弃之脑后。他一往无前地追名逐利,除此之外,别无挂念;他精通世故,铁石心肠,克己而寡欲,永远也不会被人愚弄。

  可是,为什么他仍旧时不时被血脉里的渴望所苦苦折磨?为什么仅仅是思及沈遇竹的眉眼,便让他感到无法抵御的剧痛?

  雒易无法自答。他攥着铜币,放眼望向远方。群山的剪影像是舔舐伤口的黑色凶兽,蜷起了伤痕累累的脊背,疲倦已极地暂歇下来。他不喜欢反省,更不喜欢思念。这让他觉得软弱。但是这个夜里,四野空旷,夜风呼啸,他既冷又虚弱,而且没有别的事好做。

  幸而这路程很快便结束了。失意的醉鱼阴沉着脸,不再热衷于刑求折磨于雒易,只顾率领着精兵良马日夜兼程一路狂奔。第十天起,队列前方便展露出了临淄城宏伟华丽的轮廓。当囚车驶入齐国太后的行宫之时正是正午。沉重的木栅栏被打开,那不成人形的罪人挣扎地爬出来。他衣衫褴褛,污腻不堪,腥臭得令人掩鼻,像一只被车轮碾碎的狼蛛,吃力地拖动残废了的腿脚,匍匐爬行到太后足前叩头,呜咽着亲吻她的鞋面。在场之人无不相信,再没有比这更归顺诚服的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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