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谓我何求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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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谓我何求

  秋雨空濛,无声浸淫着野草滋蔓的荒芜田地。莒城后方安置百姓的避难处,冯搴正教导着几个黄发垂髫的孩童赶工劳作。偶然极目一望,看到远处泥泞的田埂上,一个修长的身影踏过野草和泥泞往这儿走来。冯搴放下手中事物,将沈遇竹迎进了临时搭盖的草棚下。

  沈遇竹将蓑衣挂在檐下,问道:“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呢?”冯搴也以同样的简练回答道,“救生不救死。昨夜又走了几个。”

  粮草匮乏,首要自然是保障前线出生入死的兵卒,其次是供给尚有余力的青壮百姓,老幼伤患便只能听天由命,自求多福了。前几日一个女子冒领多份口粮被人捉个正着。她怀抱婴儿,牵着冯搴的袖摆哀泣求恳,说自己腹中饥馑,产不出奶水来哺育幼子,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骨肉在怀中活活饿死。

  冯搴低声道:“那个婴儿还没有一只猫崽重,青黄干瘪,饿得直哭,他……他是极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只是……”

  他不再往下说,疲惫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当时是怎样一副伤心惨目的场景,却已然在这不言之中。沈遇竹转目注视着冯搴,见他乱糟糟的须发掩饰不住憔悴之色,眼角通红,脸色蜡黄,便猜到他定然是节俭自己的口粮来接济百姓了。顿了顿,低声恳切道:“冯大人,越是这个时候,你越需要保重好自己,一旦你倒下了,这满城百姓又该仰赖谁来安抚照料呢?”

  冯搴知他好意,淡淡一笑,扶着楹柱慢慢坐下,道:“我只怕我也不必撑多久了。”他注视着灰蒙蒙的雨幕,恹然道:“这几日有传言,说燕国又调遣了十万兵勇增赴前线,誓要灭绝齐国的宗祠。如此危局,谁又能撑得了呢?——靠我们那位站也站不起来的断腿将军吗?”

  沈遇竹只觉这话十分刺耳,紧蹙双眉,道:“冯大人,你当真如此想?”

  冯搴麻木道:“便只我一人信他又有何用?重要的是这万千军民怎么想?”他两只手臂伏在双膝上,佝偻着脊背望着萧肃的场地,道:“这几日的口粮改用小斛分发,又从粟米变成了糙米,一日一餐,哪里吃得饱呢?民不聊生,难免人心浮动,许多人已然开始重修马车,预备逃命了——你想他们会逃到哪儿去?听说圮殿、无牟等五城也支撑不住、开城投降了,那联军的首领想必是为了邀买人心,对投降的军民倒是秋毫无犯,甚至赈发军粮养活他们——你我还能怨这些百姓投敌求生吗?”

  沈遇竹沉默不语,冯搴眼望远方某处,道:“小杨,我投拜墨门已近十年,舍生取义、死守社稷,我是浑然不惧的。”他静静地说,“但对于这些匹夫匹妇来说,这世上只有一种正义,那便是活下去!”

  冯搴的心境十分颓唐,沈遇竹略略宽慰几句,便只能离开了。走过冯搴一直注视着的地方,才看清那荒土上隐隐然坟起一个小包。不知是谁用酢浆花编了一只小花环放在上面。但见那单薄的红花瓣,长久地在狞厉的冷风中瑟瑟颤着。

  商议军务的主帐之中,牛油大烛照映出沙盘上山峦曲折,林蔽幽深,却照不出雒易心中深沉丘壑。他侧过脸听罢偏将的汇报,微笑道:“依郭校尉所言,我军的军粮只能支撑十日了?”

  校尉低声道:“不错,这还是在继续小斛分发的前提下……”

  “十日绰绰有余。”雒易冷静自若,伸指点了点敌方城寨后一条驿道:“我已然接到信报,三日后,敌军将会运送辎重粮草经过开蒙城。”

  手下恍然道:“将军打算劫持敌军的粮草?”

  雒易道:“我们可以先=如往常一般,派兵在敌营前叫嚣滋扰、引蛇出洞;另一面率领轻骑突袭开蒙城,即便无法将粮草收为己用,也能纵火焚尽敌军的粮仓……”

  他有条不紊侃侃道来,听得诸将连连点头,一人已然喜动颜色,道:“此举可行!须知敌军浩荡百万之众,又深入我国境内,一旦粮仓被毁,辎重粮草短缺只会比我们更严峻——到时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

  另有一人较为持重,道:“然而,敌军向来诡计多端,万一识破了我们这‘调虎离山’之计……?”

  “诸将不必忧心。敌军之中亦有我们的人作为内应。”雒易微微一笑,“何况,我军还有一个令这只‘虎’不得不出动的诱饵——”

  他环视诸将,一字一句道:“我将亲自披挂上阵,领军突袭。”

  “还请将军三思!”

  厅堂之内,三两跟随雒易已久的心腹僚属一并来此他房内轮番陈情,雒易却始终不为所动,众人忍不住纷纷稽首于案前,哀恳道:“如今的战局危急万分,全靠将军独木擎天、苦苦撑持。万一将军也……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雒易淡淡道:“正是因为危急万分,才需要兵行险招、出奇制胜。此番布置有必然之理、有可胜之机,绝非我一时心血来潮。种种机宜,我已经和你们说尽了。”他自书简上抬起眼来,冷冷道:“谁再百般阻挠,便是阵前动摇军心,一律以军法处置。”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森然。僚属怔忪失色,齐齐噤声,正自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听堂外有人笑道:“好!雒将军治军俨然,真无愧于一代名将。”

  众人回首一望,却见一个青衫缓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已有人认出了这是毫无功名、却一贯在营中自由来去的沈遇竹。却见他昂然推门直入,穿过一众跪拜的武官,撩起下摆施施然在雒易身前坐下,以满不在乎的轻佻微笑道:“我也有一番陈腔滥调要进辞与将军。既然要被军法处置,敢问将军预备先从哪儿下刀?”

  众人见这个布衣行事言语竟然这般毫无顾忌,不由变了脸色。雒易端坐不动,忍下一腔怒气,开口对着座下僚属道:“……你们先下去。”

  沈遇竹冷冷道:“不必,所谓‘杀鸡儆猴’,若不让这些大人们好好看看我的下场,雒将军何以立威?”

  雒易一双碧眸迸出铄金般的怒意,手中书简被攥得“咔咔”作响。几位僚属实在料想不到沈遇竹会这般公然折颜犯上,迹近羞辱,更是惊得如坐针毡,急忙请罪纷纷退下,堂内顿时只剩下了雒沈二人。雒易恼怒不已:“沈遇竹,你再仗着——”他一咬牙忍下,只道:“你再敢在众前这般公然挑衅我,我——我一定——”他胸臆之中怒火勃勃,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狠话,竟是语不成句,难续一词。

  反倒是沈遇竹冷冷一笑,接口道:“我仗着自己是什么,雒将军的嬖幸吗?眼下正军粮告急,古来名将值此关头,总不免要杀几个侍妾,割下她们的肉来犒赏手下,好让他们感激涕零、心甘情愿为你驱驰。你又没有侍妾,那不正该杀我了?”

  “沈遇竹!”雒易再也按耐不住,勃然怒喝一声打断。沈遇竹充耳不闻,忿然道:“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便做出这种轻率的决定?若不是我见到匠人往你的坐骑上装嵌鞍具,我还被蒙在鼓里——你到底预备何时才告诉我?”

  雒易怒不可遏,冷笑道:“我是一军统帅,难道次次决策,都要向你呈批?”

  沈遇竹亦是冷笑连连,道:“你难道不是心虚么?你的下属对你负有忠诚的义务,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可是我不需要。普天之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雒易,你现在根本没有跨马持枪、领兵作战的能力——你为什么自欺欺人?你只不过是穷途末路、孤注一掷而已!——”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砰然巨响,木屑四下飞溅,二人之间的几案竟被雒易一拳砸裂、断成两截!雒易气得浑身发抖,那蓬勃激烈的凌厉之气简直令六军也要退避。沈遇竹却浑然不惧,伸手拂去衣摆上碎屑,抬颔讽刺地一笑:“怎么,如今的你,还有余力教训我吗?”

  他言中讥诮轻蔑之意,让雒易心痛如刀绞,狠狠瞪视着沈遇竹,一字一句赌咒般道:“你分明知道,就算我屠尽天下人、就算我自己筋拆骨裂、血肉成泥——我也绝不会动你一根寒毛!”

  沈遇竹周身一震,别过脸去,咬牙不语。雒易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力平静下来。他想起眼前之人曾被失去理智的自己恣肆殴击、血流披面的旧事,心中涌起一阵怆然,低低道:“难道连你也……也认为我是个废物了吗?!”

  自从双腿伤残以来,他一声不吭地经受了所有繁琐的诊治和痛苦的复健,伤情却总是拖延反复、收效甚微。在人前他从不流露出一点痛苦和哀伤,久而久之,竟连自己也蒙骗了过去。然而,对于终生残废的恐惧,无法纵情驰骋沙场的不甘,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的被羞辱的痛苦,对四肢健全之人的艳羡,却如附骨之蛆,在他体内疯狂滋蔓……他何尝不知道外界是如何议论他、菲薄他?他比以往更需要一场胜利——不仅为当下的危局,更为他自己!

  雒易咬牙切齿,紧紧注视着沈遇竹,颤声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认为我绝不可能打赢这场仗、都可以说我是个不自量力的笑话——可你不能够!你不能!”

  沈遇竹慢慢起身走到他座前。他跪坐在雒易身前,揽住他的双膝,轻轻说:“我当然信你。雒易,我知道你一定会痊愈的。”

  雒易一震,却见沈遇竹抬起脸来,温和坚定地望着他,道:“曾经我是一个驰心骛性、杂猎旁学的人,但从今以后,我会穷尽毕生之力钻研歧黄医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将你的腿治好——雒易,你要我信你,那你自然也要信我!”

  雒易胸中豁然开朗,紧紧攥住沈遇竹的手,眸光闪动,显得既是惊愕、又是欣喜。却听沈遇竹低声道:“可是现在的情形,却对你的伤情是大大不利。你终日劳顿、枵腹从公、一天还睡不到两三个时辰,更别提战事如火如荼、时刻面临朝不保夕的危险——雒易!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健旺硬朗之人也禁受不住,哪里有余裕让你从容叩诊、开方服药?”

  雒易渐渐冷静下来,伸手扶起沈遇竹,沉吟道:“沈遇竹,你是教我临阵脱逃吗?”

  沈遇竹道:“你至少该绝了亲自披挂上阵的念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现在的状况,势必不能像以前一般应对自如,万一出了什么纰漏——”

  雒易心道:“沈遇竹绝非轻诺寡信之徒,他既然开口允诺能治愈我的伤患,自然对此已有几分眉目。”心中一动,紧紧盯住他,道:“沈遇竹,你精通岐黄之术,既然这世上有能令我复原如初的奇药,是否也有这样一种药方,能在短时间内接续断骨——能让我在这几日便行走如初?”

  沈遇竹脸色一变,果然被雒易看出端倪。他禁不住雒易连番追问,冷冰冰道:“不错,我确实知道有这么一种药方,然而其诡异歹毒,近于巫蛊禁术。听说这种巫术,不但施以针石的手法惨酷无比,受医者还会在每夜子时感到体内虫钻蚁咬不休,奇痒之后又是剧痛,仿佛生受千刀万剐之刑,远非常人所能禁受。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揠苗助长的方法,之后极可能被药性反噬,不但会双腿彻底残废,还可能会秽毒侵体、神智失常,最终筋骨寸断、暴毙而亡——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尝试吗?”

  他十分负气,说这一番话真假参杂,极力往怪诞险恶之处描绘,便是要对方知难而退。却听雒易不曾稍作犹豫,不假思索接口应道:“我愿意。”

  沈遇竹气冲胸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雒易驱动轮椅,行至堂中巨型沙盘地图之旁,俯瞰山峦,纵思古今,慢慢道:“沈遇竹,自三皇五帝践祚至今,凡二千六百一十七年。而其中大半是蒙昧无光的漫漫长夜,皆可忽略不提;唯独某些电光石火的关键节点,一个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但将影响他终生,甚至将决定整个国朝世代的进程。假若当年夏启遵循古制、不曾举兵夺位;姬发偏安西岐,不曾兴兵伐纣——千百年后,又岂有你我二人?”

  他扬起一双湛湛碧眼直视着沈遇竹,一贯深沉的声线也掩饰不住慷慨奋进的狂热之情:“而现在,我正处于千载难逢的赌局中央——雒氏绸缪十代,也不过是在晋国一隅站稳了脚跟,终究是个俯首帖耳、听命于君的‘卿士’。放眼列国,哪儿还有像如今这般绝妙的机会,能让我迅速建功立业、招揽人心,乃至封侯拜相、虎视诸侯?我怎能和这一闪而逝的良机失之交臂!”

  沈遇竹默尔不语,低声道:“我明白……然而,即便你赌赢了这局,即使你虎视诸侯、彪炳千秋——那又如何?为这些身外之物,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健康与寿数吗?”

  “不错。”雒易冷冷道,“我宁愿牺牲我的寿数换来天下震栗、煌耀四宇,也决不愿四肢健全而庸碌无为地度过这一生。”

  沈遇竹恻然问道:“那也宁愿失去我吗?”

  雒易周身一震,霎时哑口无言。沈遇竹低道:“雒易,我何尝看不出你的野心?这一路你借助齐国国难,暗中铲除异己、培植势力——这番入齐,你根本就是冲着那齐侯之位来的,是不是?”

  雒易以不容置疑的倨傲承认道:“是又如何?论出身,你我本是齐国的公子;论才干,满朝文武有几人能与我并肩?就连预言也说,尚有一位公子将要取代姬无亏登临大统——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君位,理当便是我的!”

  沈遇竹轻轻道:“不错,那你也一定知道,我的性情孤僻乖戾,这一生最厌恶高官厚爵、功名利碌,何况是一国之君?假若你真正当上了齐国君王,我是绝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无时无刻伴在你身旁的——若真如此,你……你也不在乎吗?”

  雒易一颤,别过头去,凝视着沙盘上大好河山,半晌不语,神色晦暗难明。沈遇竹立在一侧,难堪地静候了许久许久,终于没有等到一句回应——他即便再不甘心,也应该明白,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应了。

  他自嘲一笑,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阖上门独自离开了。雒易抬眼望去,那门扉上隽着旖旎缠绵的水纹,却是波澜不起,了静得仿佛从未有人走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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