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啮臂之盟(下)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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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啮臂之盟(下)

  雒易心中一凛,却到底没有被这天降惊喜砸晕头脑。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在唇边,徐徐吹拂去茶汤上一点浮末,微笑道:“我固然知道端木先生是富甲一方的巨商,然而今年天不佑齐,开春以来旱情不断,国中仓廪空虚,无粮可购,这八十万石粮草当从何出呢?”

  端木墉神色不变,道:“国中无粮,那便向境外求购。”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难保境外商人不会自居奇货,漫天要价。我听说在宋、鲁等地,哪怕成色一般的粟米,也从十铢一石飙升到了三十铢一石……”

  “他要三十铢一石,我给他五十铢,不仅要好,更要快。而且偏偏要向宋、鲁、郑、卫等临近国家尽数收购。”

  雒易沉吟道:“先生是想抢在敌军就地购粮之前,买尽邻国官民囤积的粮草,让敌军无粮可购?”

  “不错。”

  雒易哈哈大笑,向端木墉抱拳道:“端木先生高风义举,实在令人动容。”他轻描淡写地笑道,“请恕雒某无知,值此关头,才晓得端木一族的家底竟然如此雄厚,竟能与诸国相抗衡。”

  端木墉当然听得出这绵里之针,笑道:“将军误会了。这件事,绝非是我端木氏所能一力承担的。事实上,愿意出金援助的商人并不知端木一家。他们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对于父母之邦,自有一份休戚与共的觉悟,国难当头,当然要倾家荡产以报效。”他见雒易眸光微动,立刻补上一句:“所谓‘为善不欲人知’,这些人究竟是哪些,也请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将军信得过我,我所允诺的,定然如数达成。”

  雒易道:“我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况是奔走四方以逐毫末之利的商人?端木先生慷慨豪爽若此,总不会是打算对雒某分文不取的罢?”

  端木墉道:“雒将军所说一点不差,我确实对将军有所冀求。”他顿了顿,笑道:“请问将军可知,稼穑耕田,其利几何?”

  雒易一怔,端木墉自答道:“旦起暮息,劳作终年,可得利十倍;若辗转诸国,贩卖珠宝金玉,可得利百倍——然而,这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却还是……”

  他前倾上身,目光灼灼,轻声道:“扶持一个即将登临大统的一国之主。”

  雒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端木先生这是把全副身家都压在我身上了?”

  端木墉坦然笑道:“我相信将军定然不会让我空手而归。”

  端木墉赤裸裸地暴露出内心的欲求。须知齐国商人虽然富甲天下,但和雄厚的经济实力相比,其政治地位却十分卑下。在齐国甚至有法律明文规定,商人乘坐的马车必须用革皮车帷、木制车檐遮挡起来,才能经过朝市,“以其对家国民众无寸功也”。仔细想想,端木墉着意在此革旧鼎新的关头选择阵营,以期获得政治上的回报,似乎并无任何不妥。雒易心下顾虑稍去,抬颔赞同道:“既然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做这笔买卖一定是有利可图才来的。既然如此,我还要再请端木先生做一件事——请你携重金珍宝即日出发,为我游说重贿诸国王室。”

  端木墉一愣,道:“将军要我游说诸国联军,劝他们从齐国撤兵?”

  雒易轻晃盏中琥珀色的清茶,笑道:“诸国角力,从来不局限在疆场之中。以端木先生高妙的口才和商人的嗅觉,定能为我拔城于尊俎之间,折冲于筵席之上。”

  端木墉苦笑道:“话虽如此,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将军何故对端木如此敲骨吸髓?”

  雒易大笑道:“端木先生不妨将眼光放得长远些!你出三成的本钱,尚且有一成的风险;何不多投入一倍的本钱,让我还你一个毫无风险可言的回报?”

  端木墉略一沉吟,啧然道:“将军真是说价的好手。好,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此行须要有一个人与我一同——”

  雒易断然拒绝道:“不行。”

  “……”

  端木墉轻咳一声,窘迫道:“雒将军,我还没说我要的是谁。”

  雒易冷冷地说:“除非你要的人不是沈遇竹。”

  “这是为何?”

  雒易烦躁道:“沈遇竹只不过是个少不更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怎么能经得起长途颠簸,舟车劳顿,还有那群阴险毒辣的政客们的刁难呢!”

  “……”端木墉心酸道:“将军,不瞒您说,我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雒易以不容置疑的手势阻断道:“不必多言。其他所有人我都可以给你,除了沈遇竹——”

  话音未落,帷帐一掀,有人迈进来,简短地应道:“我会去。”

  端木墉喜形于色,雒易却是郁结于眉、满面寒霜,冷冷斥道:“沈遇竹,你不了解各国的形势,根本无法膺此重任,就不要给端木添乱了!”

  沈遇竹淡淡道:“沈遇竹能不能膺此重任,将军一试便知。”

  雒易紧蹙眉头,看沈遇竹走过来,捡起案上算筹,在案前列出诸国方位,朝雒易伸手示意道:“便以联军中的卫国假设,若将军是卫君,此番配合燕国率军攻齐,根本目的是什么?”

  “……根据卫国的檄文,攻齐是为了索取当年被齐国吞并的焦尺六郡——”

  “不错,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当前的卫君州吁是前代卫庄公嬖人所生的庶子,他弑杀嫡兄卫桓公后继位,国内根基未稳,却匆忙发动战争,其根本用意,一方面是为了借此煽动国人的爱国热情和敌忾之心,转移国内对他上位的不满情绪;另一方面想趁着征兵的借口,重新整编军队,彻底掌握国内兵权。因此,我们要攻其薄弱之处,从卫国国内矛盾入手……”

  沈遇竹条分缕析,指点擘画,娓娓而谈。二人从联军各国的根本利益出发,展开一番说理论辩,由南向北,纵横捭阖。端木墉坐于一旁,见二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蕴刀光剑影于唇舌之间,不由自主随着词锋心潮起伏,瞠目汗出。不知不觉间,香炉已冷熄,雒易终于词绌,推开算筹垂眸不语,显然已无法否认沈遇竹是这次游说的最佳人选。

  端木墉喜出望外,握住沈遇竹的手笑道:“我原先还担心此行不能全功,如今有师兄同行,方知我们已胜券在握。”雒易郁郁不言,半晌开口道:“此去深入敌国,变数太多,我拨一支精兵给你们护驾……”

  沈遇竹道:“不必了。如今我和端木两人以齐国商民的名义出行,那些权贵即便是再不待见我们,最多收纳宝物再将我们置之门外也就罢了。但假若军队压阵,对方有所提防,指不定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变成不可挽回的流血事件。说起来,倒有一件事真正要请将军帮忙,此次出行经过许多国家,路途遥远,为避免传递军情有所拖沓,需将军手写一封书信,请雒氏以屈产良马相赠,减少无谓的舟车行程。”

  雒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现在便写书信给无恤,让他举雒氏之力听你调遣。”说着转身在案前坐下,拾笔开始写信。

  沈遇竹踱步过来,在他身畔俯下身来。看他未写几个字,便墨笔悬停,低声说:“……假若对方是个颟顸鲁莽之人,即便你巧舌如簧,也不过对牛弹琴——”

  沈遇竹若无其事,轻声笑道:“那我也只能效仿蔺相如,以颈中之血据理力争了*。”

  雒易笔尖一颤,抬眸紧紧望向他。沈遇竹熟视无睹,垂眸只是看着他手书的信函,用唯独雒易能听到的声音慵懒道:“怎么?距离你的心愿又近了一步,你不欢喜吗?”

  他扶在桌案上的手假若无意地轻轻摩挲着雒易左手的尾指,轻轻讽笑道:“还是说,你只是在猜忌我会搞砸你的大事?”

  雒易剑眉微蹙,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怒意。将墨迹未干的手书压上火漆,“啪”地摔在沈遇竹胸膛上。

  他站起身来,冷淡道:“我另有军务要处理,恕不能给两位践行。时不我待,明日一早你们便出发罢。”

  *颈中之血:《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载,秦国强横,约赵王在渑池会盟,意图入侵赵国。赵相蔺相如陪同赵王赴宴。秦王喝酒喝得高兴时说:“我听说赵王喜好音乐,请赵王弹弹瑟吧!”赵王就弹起瑟来。秦国的史官走上前来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会盟饮酒,命令赵王弹瑟。”蔺相如上前说道:“赵王听说秦王善于演奏秦地乐曲,请允许我献缶给秦王,请秦王敲缶,借此互相娱乐吧!”秦王发怒,不肯敲缶。蔺相如走上前去,献上瓦缶,趁势跪下请求秦王敲击。秦王不肯敲击瓦缶。蔺相如说:“如大王不肯敲缶,在五步距离内,我能够把自己颈项里的血溅在大王身上!”秦王身边的侍从要用刀杀蔺相如,蔺相如瞪着眼睛呵斥他们,他们都被吓退了。于是秦王很不高兴,为赵王敲了一下瓦缶。蔺相如回头召唤赵国史官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为赵王击缶。”由于蔺相如的强硬勇敢,直到酒宴结束,秦王始终未能占赵国的上风。

  这夜沈遇竹独自在房内收拾行囊,听到叩门声响,打开门来,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双悒郁不悦的碧蓝眼睛。

  沈遇竹挑了挑眉:“我以为将军军务繁忙——”

  雒易颇傲慢地扬起脸来:“饭后消食,顺路转转。”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果然‘马无夜草不肥’,这都快丑时了,将军这顿饭吃得可真够迟的。”他侧身将他请进房内,道:“卯时便要出发,实在没有空暇接待你了,请随意坐罢。”

  话虽如此,一踏入房内才发现满地箱箧器物摆得满满当当,简直没有落脚之处。雒易转了两圈,自去小榻上坐下,托着下颌看着沈遇竹来来回回地拾掇行李。他拿着随身的一只长弓在两只木箧里比了比,小的装填得太满,大的又嫌笨重,不由发了一会儿怔。雒易冷不防开口道:“用那个大的。”

  “确实够大。”沈遇竹自语道,“这都装得下你了。”他脑海中浮现起自己将雒易塞进箱子里打包带走的场景,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雒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顿了顿,道:“我还是派两队兵勇乔装成镖师,随你们同行罢。”

  “不必了。端木氏亦有可靠的护卫。将军手下娴于弓矢的士卒还是放在战场上更能发挥效用。”

  雒易沉默半晌,又低声道:“这几日因为药性反噬……夜里有诸多不便,所以我才加强了守卫……”

  沈遇竹在箱沿后抬眼望了他一眼,笑着说:“哦,我也猜到是这样。总不可能是因为你担心我看到你那副受尽折磨的样子而心疼,才故意避而不见罢。”

  “……”雒易冷淡道:“你用不着心疼,我是咎由自取。”

  沈遇竹慢条斯理地叠着一件裘衣,微微笑道:“不错。求仁得仁,复有何言?天下诸般金玉良言,也敌不过‘我愿意’这三个字。”

  沈遇竹这幅从容自若的做派雒易是见得多了,今夜则显得尤其地造作和可恶。然而他看见他叠起的那件裘衣毛色颇为陈旧,却又忍不住烦躁道:“那是猴年马月传下来的袍子?赶紧丢了,从我那儿拿件银狐裘的带上。”

  沈遇竹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我猎来赤麂亲手所制。虽然其貌不扬,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一件。”他抚着那柔软的麂皮,垂下眸子轻轻笑道:“我是有这么个怪癖,一件东西若是专属于我一人的,我便觉得它是这世上最好的。除了——”

  他蓦地住了口。雒易盯着他,慢慢问道:“除了什么?”

  沈遇竹轻叹了口气,抬起眼对他温柔而无奈地笑道:“除了你。”

  你不是我的,可是,我仍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

  雒易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他的目光分明变了,变得蕴藉而醇和,像是被日光熨暖的蓝田美玉。他走下榻,一脚踢开箱子,便俯下身吻他。沈遇竹漫不经心地迎合着他,忽然心内泛起了一阵恻然。因为雒易极少这样缱绻温柔地待他,不知怎地,给了他一种被怜悯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若乘势提出要求,雒易一定会顺从。不过,那到底是因为他真心想要亲近他,还是因为自己终于对他的野心有了实质性的助益呢?

  他听到自己说:“雒将军,这次出使的还有二十一人,你这样犒劳,怕是明早也来不及。”话一出口,切切实实便感受到雒易的身体瞬间僵硬住了。雒易太过惊愕以致来不及发怒,只是抬起眼怔忪地望着他,却见他淡淡道:

  “一早便要动身,我就不送将军了,请自便。”

  雒易平静地道了一句“一路保重”,站起身来仔细地看了看沈遇竹——然后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掴在他脸上。

  端木的商队卯时一刻便出发了。端木领先几步,从怀里取出铜镜,偷偷打量着身后的沈遇竹。他神思困倦地阖着眼睛,随着胯下的黄骠慢慢往前踱着,脸颊上鲜红的巴掌印实在夺人眼目。过没一会儿,阖目小憩的沈遇竹终于忍不住冲前头的端木墉抱怨道:“师弟!你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拿只镜子在前头晃个半天,把我的马都晃得走起‘之’字了。”

  端木墉哈哈大笑,策马行到他身侧,矫揉地关怀道:“师兄昨夜休息得可好?哎哟,看这架势,怕是做了什么禽兽之事罢?”

  沈遇竹懒懒道:“这你便错了——我是做了禽兽不如之事。”

  他按着辔头,回头仰望身后高耸的城墙。宝蓝色的晨曦淡淡地勾勒出城墙上一个注目远望的模糊身影。他禁不住微微一笑,一抖缰绳,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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