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履霜拓关(下)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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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履霜拓关(下)

  马匹纷纷发出痛苦的悲鸣,带着背上毫无防备的燕军轰然摔倒在地。有些尚未被砍中的马也惊惶错乱,嘶叫着胡乱奔跑冲撞,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齐声呼喝的声浪,不知是谁惊呼一声:“齐国援军来了!”匆匆回望,果然看到远处黄沙飞扬,浩浩荡荡往此处席卷而来。燕军士卒阵势大乱,陷入自相踩踏的混乱当中。

  连寻惊骇异常,大喝道:“众人莫慌!听我号令——”话音未落,胯下骏马一声凄厉长嘶,只觉天旋地转,“嘭”的一声摔落马下。那个齐军斫断他坐骑的马腿之后,又迅速挥刀朝他面上劈开!电光石火一瞬,他瞥到眼角一道白光闪过,一把抓过身旁的小兵挡在身前,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鲜血喷射在他面颊上,他只觉手内一轻,身前的士卒竟被敌方全力一刀劈成了两截!

  连寻幡然醒悟,将手内半具尸首甩到一旁,怒喝道:“是你——”

  只见那人身披玄甲,在面具后一双碧眼灼然如鬼魅,竟是齐军统帅雒易。但见他眼中闪过笑意,抽刀在肘内拭去刀锋血痕,轻屈手指,朝连寻做了个挑衅的手势。连寻怒不可遏,一声暴吼,抽出腰间长刀朝他迎面冲去。雒易不避不让,待刀锋迫近眼前,左脚后退半步,侧身堪堪避开锋芒,掉转刀柄猛击他肋下空虚处。连寻受此重击,不退反进,再次抡起陌刀斜劈向雒易左肩。雒易撤肩错身避开,从容如闲庭信步,将这势猛力沉的一击尽数消弭于乌有。连寻用劲过大,被他闪到身后,屈肘撞向门户大开的背心,登时闷哼一声,踉跄冲出两步,几乎扑倒在地。

  他挣扎地站起身来,却见雒易抱着刀站在身后,一派好整以暇。他霎时醒悟过来:“他这是要故意拖住我直到援军到达,好教我们全军覆没!”心中悚然,大喝一声,拼尽全身气力,以无可转圜之势迎头砍去,势要逼得他出刀正面相抗。雒易果然举刀格挡。名器相击,格棱棱一声刺耳长响,霎时火光四溅,耀人眼目。雒易手中长刀犹如急欲择人而噬的凶兽,刀刃森然如利齿扑向连寻的面庞。连寻只觉刀锋越来越重,双膝越来越沉,双足几乎陷入沙土之中,全身骨骼咔咔作响,顷刻间已是汗如雨下。却听对方怒喝一声,劲力迸发,绞动刀锋径直削向连寻的脖颈。他只觉身子骤然一轻,仿佛从九霄云端跌落下来,却见满目黄沙飞扬,一具身披铠甲的无头尸体僵直倒在地上,寤然惊醒——那原来是自己的躯体!

  有就近的燕军见此场景,惊声哭嚎:“将军死了!——”瞬间军心崩溃,燕军大乱,群龙无首奔忙逃窜。燕军的参将在人潮中杀出一条血路,正瞥见雒易将连寻的首级高高举起,不由发指眦裂,牙关格格作响。但他明白军心已乱,此刻不可恋战,当务之急是整顿军力回归城内。他连声呼啸,呼唤余部听号令直奔游城。

  雒易如何会听凭他逃脱,疾奔几步追上骑在马上错身而过的燕兵,一手抓住马鞍翻身跃上了马背。燕兵还未反应过来,已被贴到身后的雒易挥刀割开了喉管,口涌鲜血坠落在地。雒易的属官见统帅单枪匹马直奔游城城门而去,不由寒毛倒竖,也抢来一匹快马挥鞭追上,在雒易身侧疾呼道:“将军,高宛城传来捷报,我们分兵牵制游城的目的已经达到,可回营庆功了!”

  雒易策马狂奔,冷冷应道:“比攻破一城更值得庆贺的是攻破两城!”

  属官焦虑道:“可援军还未到达,不如择日再——”

  话音未落,便看见雒易眼神一凛,挥刀朝自己面上劈来。属官只听耳畔“咔嚓”碎响,有什么崩裂四溅,打在自己的脸颊上,回眸一看,才知方才有敌军趁隙投过来一只长枪,若非雒易阻抗,自己早就丧生枪下。他回身格挡,无暇顾及身前的雒易一刀将敌军斩于马下,又纵马追出一箭之远。

  庞参将狠狠甩鞭狂奔,率先冲入游城侧门。他匆忙登上城墙放目望去,正看见雒易策马径直冲进狂奔的燕军队列之中,如猛虎冲入溃逃的羊群一般,手中陌刀酣饮鲜血,恣意挥洒开来,所到之处,尽是燕军惊叫跌扑,乱作一团,有个稍迟几步躲闪不及的,绝望地哀嚎一声,被长刀贯穿胸膛高高挑起,又“砰”的一声摔落在地,直摔得脑浆迸出,血肉模糊。

  庞参将心惊胆颤,忖道:“这疯子想干什么?他还想单枪匹马屠了这城不成!”

  话虽如此,仍旧不敢托大,眼看着大部燕军已经躲进城门内,厉声下令道:“快!放鹿柴!关城门!”

  那守城的兵卒看到这单枪匹马横扫千军的声势,早已惊惶不已,眼看雒易转瞬之间已然冲到了城关之前,匆匆忙忙挪动着沉重的鹿柴往城门前架上——但当那一道怒气勃勃的紫电轰然劈至跟前之时,所有人都看出了这阻拦不过是徒劳。他们只来得及看到那玄甲骑士手中银光一闪,升到一半的栅栏像是被隐形的巨人一脚踩中,哗然破碎委顿在地。

  众人眼睁睁看着雒易提缰一跃,龙驹一般的庞然大物竟如一朵轻云一样灵巧地腾空而起,轻轻松松越过了鹿柴。马匹直奔城门绝尘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卒们呆立当场,一个最年幼的士兵浑身颤抖,手中还高举着断木的残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发髻、指甲连同木屑悠悠飘落。他扑通一声瘫坐在地,用尽全力才没有像个逃过宰杀的牲口一样放声哭喊出来。庞参将汗出如浆,抓住身侧的士卒语无伦次地大喊:“关城门!快关城门!”

  其实何须他下令,城内的燕军早已七手八脚地推动城门。眼看沉重的大门缓缓阖上,燕军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雒易滚鞍下马,注目而望。游城城小,侧门更为狭仄,他一眼便望见那赫然裸露在外城门枢榫,毫不迟疑,灌尽全力掷出陌刀,准准插入门侧木枢之间。那陌刀是精钢所铸,坚硬无匹,千斤城门登时受阻,滞涩发出嘎然声响,去势霎时减缓!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雒易冲步上前,全力抵住了尚未关闭的城门,一手抢先探入门内,掌内用力,硬生生将城门内的直木门栓给扳断下来!

  城门内数十人一拥而上,推动城门往外阖上。雒易沉腰凝力,暴喝一声,双手抵住城门相抗,竟教众人再难撼动分毫!这千斤勇力令燕军寒毛倒竖,七嘴八舌地叫喊道:“快使劲把门关上!”“用箭射他!”“砍了他的手!”话音未落,距离门缝最近的一个燕军骤然发出惨叫,被门外的雒易攥住衣襟狠狠扯了过去。他的脑袋正夹在两扇门页之间,只觉厚重的城门紧紧夹着自己的脑袋,又惊又痛,涕泗横流,哭喊道:“不——不!别关门!”

  城内的燕军更无余裕去关照他。只恨雒易站位巧妙,守军自城墙上纷纷射箭却始终伤不了他分毫;又被那夹缝中的燕军以肉身做盾挡住,无法自城内往外攻击。燕军惊慌失措,愈发拼了命要阻拦门外彪悍无俦的凶兽,只顾用力把城门往外推去。可怜那门缝上的燕军剧痛无比,哭喊哀嚎却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自己的头颅被城门一点一点挤压变形,面皮涨得血红青紫,眼珠高高鼓出,肿胀的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外,口鼻眼耳都狂涌出浑浊血浆来!那关门的燕军他见到这番狰狞惨状,听着那摧心裂肺的哭嚎,不由恻然惊悚,两股战战,哪里还有勇气再使蛮力?

  城门内外两股巨力牴牾颉颃,那已被陌刀利刃削断零件的门枢终于禁受不住这番摧残,“喀喀喀”发出一连串崩断碎裂的声响,尘埃木屑漫天洒落。雒易察觉到门页摇摇欲坠,深吸一口气,抽身跃开来——只听一声巨响,半扇城门的门枢断裂,轰然摔落在地,扬起漫天尘沙。

  在城墙上的庞参将望见这一幕,不由心胆俱碎,惊骇和恐惧让他的面颊不住抽搐,狞然冷笑道:“好!好!放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赤手空拳,如何——”

  远处传来金鼓齐鸣之声,他张皇望去,顿觉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下半句话。

  但见远处尘埃蔽天,万马奔腾——是齐国的援军,如约而至了。

  不多时,远处的山坡上,出使诸国方才归来的端木墉骑在马上,侧耳谛听雒易手下士卒的汇报。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他和沈遇竹二人一方面游说各方诸侯,一方面调度整顿各地溃散的齐兵,然而他也确实未曾想到,他们收编的这一只援军还来不及回营换装,便被雒易抓来冲锋陷阵,竟马不停蹄地又攻破了一城。他心中暗暗称奇,转脸对山崖前的沈遇竹笑道:“师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人身上竟能够兼具步步为营的深沉和孤注一掷的魄力——雒将军真非常人啊!”

  沈遇竹勒马俯瞰,望向远处游城颓倒的旗帜和闪耀的血光,微微讽笑道:“赌徒心态罢了,何足挂齿?”他转向跪在马下的士卒,笑道:“若是我们稍迟一步,就要折了这支援军,去救你们那个不管不顾的统帅了,是不是?”

  士卒鼓足勇气回复道:“将军说他并没有在赌。”

  沈遇竹微微一怔,却听士卒道:“将军说,沈先生既然来函说援军今日午时会到,那一定就是午时到——沈先生金口一开,那便是万无一失、稳操胜券!”

  端木墉禁不住笑出声来。沈遇竹脸上一热,策马走开了几步。端木墉扬鞭跟上,笑道:“小别重逢,自有胜景——我们快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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