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更漏难眠(上)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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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更漏难眠(上)

  一避开众人耳目,沈遇竹便翻身上马,一手揽住了身前的雒易,一手持缰策马狂奔。待来到自己的耳房,匆匆将他抱下马来,直冲进门。雒易蜷缩在他怀中,疼得不住痉挛,如身处大红莲地狱,痛不欲生,皮肉坼裂,气血倒涌,全身赤红,冷汗簌簌滚落。沈遇竹撕开他的衣袍,但见他周身血管鼓胀,旧伤迸发,绽作蜿蜒血线,自溃烂的患处在苍白肌肤上一路蔓延。沈遇竹草草料理了他身上几处严重的疮口,焦灼道:“这样不行,我去找医工——”

  雒易死死咬着下唇,本已说不出话来,闻言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不!”

  沈遇竹只知他不欲让外人瞧见自己这幅模样,抚着他的手劝道:“至少让我去取针艾和药……”

  “你哪儿也别去!”雒易双目赤红,伸出双臂紧紧拥匝住他,粗鲁喝令道:“抱着我!”

  沈遇竹心中一震。雒易伏在他的肩颈上,阖目咬牙硬抗着,因为剧痛而不时战栗抽搐。沈遇竹感到他身上滚烫的热意烧灼着他的肌肤,血和汗的腥气蒸熨着他的鼻息,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头凶野的兽。他想起十三岁时在青岩山的深林中设下网罟,捕获的那只剧烈挣扎的金睛狸豹——可是他怀中这只野兽并不想从他身边逃离。它是要撕开他的胸膛,啮住他的软肋,闯进他的心里去。

  他闭上双目,紧紧拥抱着他,想象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疼痛,似乎如此就能为他分担消减一点痛楚。以至于当雒易精疲力尽昏睡在他怀中的时候,他自己还在不住地轻轻颤抖。

  雒易微蹙双眉,沉沉睡去。沈遇竹下榻取来汤药,一点一点口渡与他;又汲水为他擦拭身体,包扎伤疮。握着他的手坐在榻边,看着他身上的瘢痕逐渐转淡。

  落日迫近西山,夜色徐徐降临。雒易缓缓睁开了眼。

  灯烛未燃,狭室昏暗,他自语般低声开口:“……最初只在子时,也不过发作半个时辰——”

  沈遇竹转目望着他。雒易注视着屋上横梁,慢慢道:“之后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近。发作之后,又有三五个时辰不能将息、双膝无力……”

  他不再言语,尝试屈动双腿,却只觉筋络酸麻,沉重木僵,不像是移动他自己的肢体,倒像搅动两柄插进躯体内的利剑。

  沈遇竹低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不错。下一次发作不知是什么时候?”黑暗之中,他的声音森冷而阴鸷,躁恼道:“不过多久,这双腿就要彻底残废——我耗不起了!”

  他殚精竭虑绸缪多时,一步步扭转乾坤,将局势推到如今的胜面,临门一脚,竟似要前功尽弃。雒易无法设想这样的情形。他是统领万千生民的将军,却也是棋盘上一颗过河卒子——只许前进,不能后退!

  “我必须要在十日之内,攻破燕军最后一道防线,彻底结束这场战役——”

  沈遇竹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却见雒易猝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沈遇竹——将雷火的配方给我!”

  沈遇竹骇然一顿,迟疑道:“你说什么?”“当日你在蛇窟之内,用的什么办法引来天雷,激起冲天气浪——你总该记得?”他的声音急促而强硬,像是一颗颗疾落而下的冷雹,敲砸着沈遇竹的肌肤:“当时不过一捧药粉的份量,就能有那般威力!若现今以百倍、千倍制造它……”他愈说愈兴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将它埋进敌军城墙之下、壕堑之中,便可将敌人的坚壁深垒、千军万马全部炸成一团齑粉——旦夕之间,你我就能赢取这场胜利!”

  沈遇竹的心间却愈来愈冷,咬牙道:“那是你的胜利——不是我的!”

  雒易怔住了:“你——”

  沈遇竹拨开他的手,别过了脸去,不肯言语。雒易忍耐着心底焦躁,揣测道:“……是因为要屠戮众生、手染鲜血,你有所顾忌?”他见他不出声,当他默认,又道:“哪场战争不死人!拖延下去,死伤只会更为惨烈,快刀斩乱麻,以短暂的暴力手段换取长久的和平,难道不是更大的功德?”

  沈遇竹轻轻嗤笑了一声,道:“你可真是慈悲为怀,一心泽被苍生。”

  雒易没由来受这讥刺,心生不悦,冷道:“和你隔岸观火、独善其身的清高比起来,我自然是差得远了!难不成你要留着这配方奇货自居、待价而沽吗?”

  沈遇竹淡淡道:“无用方为大用。我便是将那配方带进坟墓,也是我的自由。和旁人何干?”

  雒易恼道:“你宁愿让这宝贵的秘方腐烂失传,也不愿用它助我一臂之力么?”他见沈遇竹沉默不语,不由意冷,“哈”地一声冷笑,道:“原来你当日说什么‘穷尽毕生所学’,说要助我达成心愿——全都是信口开河、说来哄我的?”

  沈遇竹如被毒蛇啮心,气冲胸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竟然这样不懂他!他良久不语,半晌,低声道:“雒易,距离上次分别,我们已经二百五十八个时辰没有相见了。”

  雒易一怔,却见他微微转过脸,缓缓道:“若你在旦夕之间赢得大战,是不是紧接着就要马不停蹄地凯旋临淄,立刻公开你的公子身份,逼迫无亏马上逊位与你?”

  他恻然问道:“如此一来,留给你我相聚的时日,还剩下多少?”

  雒易只觉胸间发冷,紧紧揽住他的手臂,道:“不,我不会让你走的!”他凶横地皱起鼻翼,像是个孩童在卫护心爱的珍宝,执拗道:“等我做了齐王,将有更大的资本去夺取我想要的一切——包括你!沈遇竹,除了我身边,你哪儿也去不了!”

  沈遇竹低声道:“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你知道,若我真心想走,谁也留不住我。”他注视他不住颤抖着的眼睫,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当真想要雷火的配方?”

  雒易咬牙不语。他真恼恨沈遇竹,为何这般冥顽不灵,一遍遍逼迫他作这样的抉择?为什么他总喜欢在他心无旁骛冲向终点的时候,这样阻挠他、拖累他、妨碍他?寒风“呼”地吹入幽窗,他脊上绽出寒栗,随之霍然寤醒。这也是一场对垒。他和沈遇竹本是一体双生、阴阳两面。他进一步,自己便退一步;他得一分,自己便失一分——如那幽冥地宫中自相残杀的委蛇。他们的立场永远不会有调和的一日,而他雒易,注定不可能做那个主动投降缴械的懦夫!

  “不错,我当真要。”他听到自己声音冷硬无回寰,响彻在黑暗之中。抬眼看着他,容色冰冷,分毫不让:“我会尽一切努力,以最短的时间打败燕军,凯旋临淄——直至登临君位。”

  ——在这辉煌宏丽的愿景之中,没有沈遇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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