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诛心之论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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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诛心之论

  窗外还蒙蒙亮,已有不知名的鸟儿跃上枝头啼啭好音。

  便在这鸟鸣声中,雒易睁开眼来。他静静凝望着身畔沈遇竹安然而眠的脸,为他掖好被角,无声起身下榻。

  庭院之中,等候多时的手下如一片黑影,悄无声息地投注在他足前,呈上了从中原传来的密信。

  南蛮之地音书阻隔,时至今日,钟离春的死讯才遥遥传来。除此之外,晋国国君诡诸也已驾崩。晋国公卿们伺机而动,暗潮汹涌,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雒无恤在心中殷殷切切劝雒易重回绛都,趁此时机大展拳脚,为雒氏在诸国之中再辟出一方天地。无恤坦言,他早已在父辈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雒易的身世,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雒易的信任和倚赖。谋齐之事虽然失败,但另辟战场卷土重来,未为不可。

  “何况,关于齐桓公死前的谶言,另有一种解法……”

  在信中,无恤甚至提到了在民间流传的另一种谶纬预言——当年桓公的预言说他的血脉将佩七鎏玉冕,成为侯爵——

  “须知当今侯爵,并不只在齐一国。”

  雒易眸色深沉,沉思不语。其实,不论是无恤所描绘畅想的辉煌前景,抑或是这个一手教导而出的后辈在字里行间所展露的惓惓忠爱,并非没有一点打动他的心弦。

  然而他转目注视着门楣上的神龛。他和沈遇竹移居到这个小镇安置家宅,也入乡随俗置上了神龛。不止一次,他看到沈遇竹逢初一十五,毕恭毕敬地在神龛前敬拜上香,还拉着雒易一同虔心许愿。

  雒易只觉得荒唐可笑,甩开手,道:“我可没有什么愿望,非要借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实现!”

  沈遇竹执意道:“当真没有吗?许一个愿又何妨呢?”

  雒易拗他不过,随意将香往神龛前一插,信口道:“那就祝愿钟离春早日暴毙罢。”

  沈遇竹微微一笑,对他柔声道:“我有预感,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雒易挑了挑眉,取笑道:“沈遇竹,你大病一场,志气全消,也开始搞起神神鬼鬼这一套了?”

  沈遇竹笑道:“我一向如此。神鬼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道你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次求神应验的时候?”

  ……不错,当真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一日他们两人失陷在冰天雪地之中,前路苍茫,眼前之人命悬一线。那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人力的卑弱渺小,终于在那一刹那,丢掉自己固守多年的叛逆桀骜,祈祷若沈遇竹能平安无事……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哪怕从此抛弃宏图壮志,随他归隐江湖。

  这一次求祈,用尽他毕生虔诚,岂有不应验之理。

  或许冥冥中真有定数。譬如信口一言却果然成真的钟离春的离奇死亡。虽然,雒易自忖不是会为谶纬誓言所束缚的人,可是一旦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导致与沈遇竹天人永隔的结局,周身又不禁重温起那一日冰寒彻骨的颤栗……

  他凝望着容色温润的神像许久许久。枝头的鸟儿空啭娇啼,唤不来爱侣,终于一振翅冲入了高空。他开口了:

  “告诉无恤,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依赖我的教导。至于其余种种……待我们养好了伤,再从长计议罢。”

  晨起天光明媚,是个洗沐刷马的好日子。

  沈遇竹醒来时,雒易已去遛马顺便行走复健了。沈遇竹瞅了瞅庖室里两头冬瓜,略发善心地盘算着还是给雒易再买点荤菜,便慢吞吞逛到了集市。

  他自大病初愈,便在这远离中原的南方安居。空闲之余辟了一间医庐,转贩药草,聊作生计,实则万事不萦心,一心一意与雒易修身养性,调养将息。

  南地多河,水产最是丰富。熙熙攘攘的早市里,一个晒得黎黑的老大爷扯着嗓子吆喝叫卖:“新鲜的河鲫鱼!病人吃了治病,产妇吃了下奶!滋补又美味,快来买啰!”

  沈遇竹在鱼摊前驻足询价:“大爷,鱼多少钱一斤?”

  “五十铢一斤!小伙子来两条?”

  他略略吃了一惊,道:“啊,这么贵?那算了谢谢您。”

  转身正欲走,又被鱼贩大爷一把拽住:“诶诶诶,你这小伙子咋这么实诚呢?你就不问问我二十铢一斤卖不卖?”

  沈遇竹一脸天真地问道:“哦,那请问您二十铢一斤卖不卖?”

  老大爷热情洋溢地应道:“卖卖卖!小伙子你要来几条?”

  沈遇竹提着鱼又转了两圈,带了两手满满当当的蔬果鱼肉往回走。步过青石桥,回到隐居的草庐,将鱼剖洗干净放入锅里慢炖。在庭院中晒着的簸箩中挑拣一把皂角煮开,在院中清洗头发。

  正就着水流洗着,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飘逸若风地走了过来。

  来人款款走到院中石凳前坐下,柔腻哀婉地唤了一声:“竹子!”

  皂角水流过眼睛,蛰得他眯起眼睛。沈遇竹舀起清水冲洗眼睛,道:“洧洧,你怎么总也死不了?”

  秦洧不禁失笑,悠然抱起石桌上晒着日光的橘猫,道:“竹子这幅待客之道,实在叫人伤心,岂不闻有朋自远方来……”

  沈遇竹道:“非奸即盗?”

  秦洧扑哧一笑。他一面抚摸着怀里的猫,一面环视着这一间洁净精妙的竹林精舍,柔声道:“我原先还以为你对他只是心血来潮,现在看到你为他天天洗头,才知道你对他是真爱无疑了。”

  沈遇竹哈哈大笑,道:“洧洧远道而来,总不是特地来揶揄我的罢?”

  秦洧道:“当然不。你知我向来无利不起早,来这儿,自然是对竹子有所欲求。”

  沈遇竹侧着头冲洗着一袭漆黑长发,慢条斯理道:“我只是个身无长物的山野匹夫,又有什么能满足洧洧你的呢?”

  “时至今日竹子还这般作态,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罢?当然,若竹子大病初愈,记忆有所模糊,我不介意从头至尾,帮竹子好好捋一捋……”

  他声色清朗,举起一根削葱般的手指,笑道:“我的第一件功勋,便是在押解雒易回临淄的一路,替你……好好‘教训’了雒易一番。”

  沈遇竹哑然失笑,道:“你还真敢说呢,洧洧——我只记得那时请你以为内应,为我通传姿硕夫人和雒易的动向,可不记得自己有请你那般‘照顾’雒易啊?”

  秦洧笑道:“竹子,你平白在雒易手上受了三年屈辱,难道就这么轻轻揭过吗?我与雒易可是无冤无仇,略施薄惩,纯然是为了替你出气。”

  沈遇竹笑道:“包括你利用我的安危威胁雒易,害得他双腿残废,也是纯然为了我着想么?”

  秦洧眨着眼道:“若非做到这一步,如何能明了他对你的感情?你又怎会心无顾虑地进行下一步部署呢?说到这层,你还要多谢我这个牵线搭桥的良媒呢!”

  沈遇竹为他的大言不惭逗得摇头笑叹不止,道:“洧洧真是知心解语,话已至此,我除却感激涕零,还能说些什么呢?”

  秦洧坦然受之,笑道:“要不怎么说我是你青梅竹马的挚友呢?虽然你口头上不说,可我已明了你未尽之意。”他的眸色渐渐深沉,微微笑道:“我还知道,就在雒易在齐国蛰伏的当口,你一刻也没有闲着,暗中在郑国、宋国一带联络势力——那时,你已经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了,对不对?”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是局势未明,大事未成,轻巧搪塞过去了;如今尘埃落定,你总该告诉我了罢?”他忍不住前倾身子,追问道:“‘蓝眼睛都死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遇竹轻叹一口气,道:“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睡前童话而已……”

  他一面舀水洗发,一面娓娓叙述了幼时山长讲述的“蓝眼睛岛民”的故事。秦洧沉吟道:“难怪师父说,此事只有沈遇竹能解……原来不是因为答案在你那里,而是因为——谜面在你那儿!”

  沈遇竹道:“不错。后来师父说出‘蓝眼睛都死了’这句话,其意有二:第一,委蛇族人多是蓝眼,族中又素来流传着‘恶獍灭族’的谶言,师父故布迷阵,令姿硕夫人相信沈遇竹便是谶言中的灭族之子,使尽一切手段对我赶尽杀绝——这既是为了打草惊蛇教她尽快现出原形,也是为了逼我不得不出面与她周旋对抗。

  “至于第二个用意,就要从山长和委蛇族的渊源说起。当日在王舟之上,姿硕夫人以为我中毒必死无疑,曾经向我透露过只言片语。早在西周灭亡之时,天下间便存在着两股势力,一方是台面上执掌军政大权的王族,另一方却混杂在市井江湖当中,他们或是执掌一国经济命脉的巨贾,或是桃李遍布天下的师长,或是修炼丹方长生之术的医者,或是信徒众多的宗教领袖……他们组成松散自治的联盟,贡献出各自的徽记组成一副图腾——那图腾的月中鹊鸟,便是扁鹊门的图腾,这,你一早便知道了,不是吗?”

  沈遇竹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洧,道:“人首蛇神的委蛇,只不过是这图腾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除此之外,还有端木家的金蟾徽记、纵横家的棋枰徽记、墨家的规矩徽记……林林总总,也一道被绘入其中。洧洧,你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对不对?”

  ——秦洧一早便知沈遇竹根本不是弑杀山长的凶手,却自始至终袖手旁观,任由沈遇竹被有心之人一路追杀陷害。

  秦洧轻轻巧巧地交叠双手,笑道:“那图腾过于深奥玄妙,我一时之间也难以尽数堪破,倒害怕自己是胡言乱语,将你引入歧途了。”

  沈遇竹微微一笑,似是不以为意,继续道:“数百年来,这个联盟在暗处不断运作,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操控着天下局势,甚至一手策划了西周末年的国人暴动,终结了周幽王的统治。联盟的领袖虽无君王之名,却有君王之实,名号为‘素王’——而这素王之位……”

  沈遇竹一字一句道:“便是所谓能号令天下的‘九鼎’。”

  秦洧道:“所以,姿硕夫人想篡夺的,其实不是齐君之位,而是素王之位?”

  沈遇竹道:“不错。三年前山长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仍旧不得而知,不过,我猜想当时一定事发突然,情况紧迫,以至于他只能当机立断,把我——”

  秦洧迅速应声道:“推到下一任素王的位子上。”

  沈遇竹“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如假包换的烦恼神色,摇头道:“先不论师父的动机是什么。他的真正用意,便是希望我成为那个童话中的‘外来者’,一个不明就里,却颠覆了那个闭塞小岛上所有人命运的人。”

  秦洧道:“‘素王’这么一个关系重大,又机要隐秘的位置,无端端落到你的头上,也难怪图腾上的各种势力要借助‘弑杀师长’这一名头,对你进行一番穷追猛打了……好在你终究经受住了考验。”

  秦洧目光炯炯,凝视着神情自若的沈遇竹,款款道:“自从王舟中脱身后,你立刻前往宋国联系墨家矩子,暗中联络残余的联盟势力,经营可供依仗的资源。你利用钟离春和姿硕夫人的矛盾浑水摸鱼,借助五国攻齐一战,摸清了图腾上各派的底数和势力,挑拨各派彼此牵制,最后更用雷火的威力震慑天下,使自己从空有领袖名号实则群起而攻之的弱势一方,一跃而成隐于暗处却实际手操权柄的首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愈发兴奋,慨然道:“如此心计,如此手段——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千方百计,也要逼你入世——你果然是青岩诸子之中,唯一能替他下完这后半局的人!”

  沈遇竹舀起井水,不疾不徐地冲洗过发尾最后一点浮沫,温和地说:“洧洧,你在发什么癔症?我全力以赴,只不过是为求自保而已。至于五国攻齐——”

  他噙着惯有的天真稚拙的神情,仰脸对他笑道:“那全然是包括你在内的青岩诸子勠力同心、一道成就的战绩,我沈遇竹何德何能居于首功呢?”

  秦洧泠泠讽笑一声,忽然问道:“竹子,敢问何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沈遇竹笑而不语。秦洧曼声道:“我替你答了罢:顺应客观的规律,拿捏他人的好恶,驱动他人为利益奔走,不彰功名而成就自己的目的,这——便是最高明的纵横之术。”

  沈遇竹不为所动,不置可否,徐徐道:“这,就全然是诛心之论了。”

  秦洧紧紧盯着沈遇竹好整以暇地沥去发间的水,慢慢擦揉着一袭黑缎般的长发。他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大病初愈的虚弱,一点事不关己的淡漠,一点游刃有余的疏懒,甚至还有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神色。在他被指控弑杀师长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副模样。甚至更久远一些,在他与他同窗于青岩府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这样?秦洧扪心自问。他发现他并不记得了。有一类人,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在这个世上抹去自己的踪迹。像是鸱鸮夜夜在窗外鸣叫,推开窗去,却连一片翎羽也不曾见着。若不是当初与他一同谋划攻齐之举,他简直都要相信眼前之人真如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懵懂、纯白无暇了。

  他看着沈遇竹,像是看着镜中的人,任凭怎么声嘶力竭捶碎镜面,也无法将镜中的影像揪出来——秦洧自己便是个教人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角色。如今易地而处,虽然吃瘪,倒也让他觉得分外兴味。

  忽然灵光一闪,秦洧问道:“那么,雒易知道吗?”

  沈遇竹眸光微敛,道:“知道什么?”

  “知道……你便是五国攻齐的谋主,便是在大典前夕将‘叛国’密报透露给钟离春的人,便是——将他经营多时的宏图大业尽数毁于一旦的幕后推手。”

  沈遇竹不答话了。他慢慢擦拂着湿漉漉的长发,似乎又陷入某种沉思之中,眼中泛起一点淡不可见的哀戚和惘然,良久才慢慢开口道:

  “哦,我是吗?”

  这根本也算不上一个回答。秦洧却不急不恼,轻轻道:“当然——因为这是唯一一条,能将他留在你身边的路。”

  他凝望着沈遇竹垂眸不语的脸,道:“你很清楚,以雒易的心性,即便你对他再情深意重,值此如日中天之际,是万无可能空掷宏图大业,随你隐居江湖的。所以,你一方面借助‘共患难’的堂皇理由,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为他鞍前马后,随他同生共死,差点连自己的命也送掉;另一方面,却不惜一切手段为他增设重重险关与阻碍,甚至将他所绸缪的锦绣前程也摧毁殆尽——唯有如此,才有一线可能,让他心甘情愿舍弃长久以来所谋求的一切……”

  秦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如你所愿,留在你身边。”

  沈遇竹盯着秦洧怀中打呼的猫儿,忽然跃下他的膝头扬长而去。他回过神来,带着疲倦的温柔,对秦洧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秦洧瞥见他衣襟下露出的一点雪白绷带,又是怜悯又是讥诮地道:“因为你动情了。竹子,这世上道路千千万万,寡廉鲜耻之人面前是一条条康庄大道,偏执之人最能得偿所愿,甚至蠢陋短视之人也不乏能一步冲天——唯独给有情之人,只留有一条遍布荆棘、穷山恶水、九死一生的绝路。”

  沈遇竹笑道:“这是你的切身经验之谈吗,洧洧?”

  秦洧轻哼一声,道:“与其将焦点放在我身上,不如好好想想,你该怎么继续弥补这个彻头彻尾的弥天大谎?”

  他的唇边泛起玩味的笑意,道:“假若我将这一切向雒易和盘托出,你猜猜,他会怎么做?”

  沈遇竹失笑道:“省省罢,洧洧。你以为在他心中,你还有信用可言吗?”

  秦洧脸上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微笑,道:“我当然知道空口无凭,不能取信于人。但是竹子,你也并非全然不露痕迹。除我之外仍有些人,可以佐证你长久以来的暗中谋划,譬如先映……譬如羊舌宇。”

  沈遇竹默然不语,只扬了扬眉,似是问询。秦洧稳操胜券,道:“当日羊舌宇奉雒易之命潜伏在燕军之中,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就在快要识破你的身份之前,我故意引他去见你——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做?”

  他欺近沈遇竹的面庞,低声笑道:“你以为——我真灭了他的口吗?”

  沈遇竹轻叹一声:“洧洧,你真是心机深沉,教人后怕。”

  秦洧嗤笑一声:“和竹子你相比,我可是甘拜下风啦。怎么?”他禁不住笑起来,指尖点着他的额头,眨眼道:“你终于怕了?”

  沈遇竹将他的手轻轻握在掌内,柔声道:“我怕极了。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来,我怕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秦洧忽然感到指尖一阵酥麻,低眸一看,自己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慢慢沁出了赭红色的血点。

  秦洧蓦地收回手来,愕然道:“这——你什么时候?”

  他勃然站起身来,想要召唤庭院外等候着的武士随扈,却只觉一阵晕眩,浑身酸软无力,踉跄两步,几乎跌坐在地——沈遇竹款款站起来,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揽住,轻声道:“我最怕……你不来找我。”

  秦洧只觉得如饮烈酒一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四肢酸乏,只能瘫软在他怀中。他轻轻喘息着,挣扎着低声道:“竹子,你竟然能——?”

  沈遇竹将他抱在怀内,慢条斯理道:“临敌大忌,无非‘轻敌’二字。洧洧,我既然接过素王的位子,自然要对克制各派的软肋有所涉猎,否则,如何能应付你们这些虎狼之徒呢?”

  他依偎在他怀内,嗅到他发间清新芬芳的皂角香气,似嗔似怨地轻轻叹息了一句:“竹子,你真是……学坏了!”

  沈遇竹笑道:“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撩起秦洧的下衣裳。

  秦洧双颊红晕,道:“竹子,你这是……”

  沈遇竹温和道:“想什么呢,难道不知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秦洧不明所以,忽然感到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膝上。心头不及掠过一丝冷意,却见沈遇竹的指间锋芒一闪,血色骤然喷涌而出,霎时浸透了衣料。

  秦洧霍然惊叫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沈遇竹在眼前摊开了手。

  那掌心上静静躺着一块沾染着鲜血的物事。圆钝,玲珑,蜿蜒开道道血丝,像是两颗染着丹朱的白玉棋子。

  那是他的髌骨。

  他浑身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发不出,看着沈遇竹又剜下了另一侧,随手将小刀和两块骨头一道丢掷在了盛水的木盆里。

  秦洧浑身痉挛,急促喘息不止:“你……你……”

  沈遇竹温声道:“一点也不疼,是不是?俗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当初你挑拨雒易陷我于不义,又设计毁了他一双腿,桩桩件件,我可还都记着呢。要你两枚髌骨,还算是太轻巧了些!”

  秦洧呜咽一声,紧紧阖上眼。沈遇竹推了他一把,道:“好啦,别撒娇了。说正事,我收到消息,秦国一带似乎有山长的行踪,你帮我去看看,好吗?”

  秦洧咬牙切齿道:“你对我下此毒手,还忍心支使我为你跑腿!”

  沈遇竹笑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洧洧在秦国素有人望,哪里需要你亲自跑腿呢?”

  秦洧啜泣道:“你还敢提这个!你明知秦国太子恨我入骨!”

  沈遇竹温柔地抚着他的面庞,道:“所以,他一定比我更能满足你。”

  秦洧放下掩面的双手,睁眼看到沈遇竹疏懒淡漠的温柔神色,一时心旌摇荡,伸臂揽住他的脖颈,道:“也许你也能……”

  沈遇竹不待他说完便站起身来,做了个敬谢不敏的手势,笑道:“洧洧,你这一套留着给秦国太子享用,就不必对我施展啦。”

  秦洧不甚幽怨道:“竹子何其薄幸!莫非忘了当年我们同床共枕的情谊……”

  沈遇竹笑道:“我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瓜田李下,嫌疑不得不避。你以后没事别再来找我了,小心我情郎打断你的腿。”

  秦洧悻悻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在怀中取出了一件物事,道:“既然如此,这件东西,我也物归原主罢。”

  沈遇竹又露出了烦恼的神色。他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那件藏在地宫蛇腹中的石函……代表素王身份的信物。

  “这玩意儿对我没有什么用处,你且留着吧,足够你坑蒙拐骗、尽情糟蹋人间了。”

  秦洧摇了摇头,道:“竹子,你知道,我所求的从来不是天下。”

  沈遇竹也慢慢收敛了神色。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轻浮佻达的人,只是为了一个人,辗转过千山万水,经历过九死一生。

  或许是一份物伤其类的同情,沈遇竹终究接过了石函,道:“希望这次你能找到他。”

  他笑道:“这一次,我会为你祈福的。”

  秦洧微微一笑,举目环视着这一处遗世独立的草庐,忽然道:“竹子,你知道,这些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沈遇竹笑道:“岂止这些?人生五十年,也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众人皆醉,你我何必要故作清醒呢?”

  秦洧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有时真不知你是豁达,还是偏执?你若真心在乎他,你又何必治好他的腿伤呢?如果你更能忍心一些,这场美梦,会做得更久的!”

  “我知道……”沈遇竹叹息一声,垂眸掩去眼中痛楚的温柔神色,轻声道:

  “可是,我怕他太疼了。”

  送走秦洧后,他言出必行,立刻洗手焚香,拜祭神明。

  拂去神龛上的红布,略一用力,神像咔哒一声,翻转过来,露出一具檀木灵牌。

  灵牌上刻着“老而不死是为贼师父”,左侧书着一列小字“不肖弟子九死一生敬上”。

  他焚过三香,虔心祭拜。檀烟袅袅萦绕而上,模糊了神像的脸,如蒸腾着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收起神龛,坐在几案边凝视望着那副石函。不知何故,想起幼年时徜徉青岩山之中,师父对他的教诲。

  “遇竹,知道纵横捭阖之术的要义是什么吗?”

  年幼的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之上,望着山长用枯枝在地上划出的图腾,信口道:“我想……大概是‘投其所好,虚与委蛇’罢?”

  “看你神色,仿佛对此十分不赞同。”

  “我以为人存活于世,需要保全自己的本真和天性。一味顺从他人屈心抑志,只是自取灭亡而已。”

  玄微子莞尔一笑,将枯枝掷开,柔声道:“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张或弛,并无固定的准则。人的出身见识,注定了其预设的立场和偏见。可是遇竹,你不一样。你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我希望你的本性像水一样,既不会因为自己被尘土玷污而自惭形秽,也不会因为升华成云气而变得傲慢——流淌过万物,成为万物,终究回归本我。”

  “……师父,我不明白。”

  “终有一**会明白的。”玄微子侧过脸微微而笑,许是暮色流转,那一瞬他的眸底,竟是荧荧的澹青色。

  沈遇竹望着那只石函默默沉思。这一路走来,他仍旧未曾参透师父话中要旨。他也未曾看透自己的本性,也许这世上只有师父看透了他——即便他再抗拒,也注定了无法脱身离开。终有一日,他会经行过水落石出之处。那时,他会明白吗?

  他轻叹一声,想起秦洧临走时所说的话。他何尝不心知肚明,雒易不是能被安心豢养在身边的雀鸟,一旦羽翼重生,会挣破一切阻碍,重回该当翱翔的天地之间。

  他轻轻抚过石函上精致的图纹,喃喃低语道:“雒易,你别生我的气。我困不了你多久的……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让我好好地照顾你罢。”

  他枕着石函,阖上双眼小憩。金色的夕阳悠悠覆在他的身上。他陷入邈远的臆梦之中,梦见了群山涌翠,梦见了江河奔咆,梦见了刀光剑影,梦见了尸山血海。

  不知过了多久,沈遇竹悠悠转醒来。屋外小径传来跫音,是雒易回来了。

  他唇边不自觉露出温存笑意,随手将匣子往边上一塞,起身为心上人端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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