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_望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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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她顿住脚步,目光落在手中提着的紫檀双鱼纹提盒上,长睫轻轻盖下,将所有情绪一一收敛,似是怕扰着里头的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小侯爷在会客?”

  “哪能呢?在训人。”

  的确是在见人,但应该算不上见客,毕竟俞信衡都被他直接捆成粽子扔里头了,这样的要能称得上是客,那俞信衡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东流觉得他这回答还算满分,犹豫了下,劝道:“主子正在气头上呢,您先回阅微堂等吧。”

  她往里边悄悄探看了眼,竹林挡得严实,她什么都看不清,她点了下头,毕竟扶舟胆子大到敢拿孟璟作为他提升医术路上的垫脚石,被训一顿也活该,但转念一想,又有点犹豫,就孟璟那臭脾气,那倒霉蛋他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么?

  她心不在焉地将食盒递给东流:“炖了点汤,劳你拿过去罢,我便直接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东流楞楞地看着她孤单的背影,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她过这边来,连时夏都很少带上了,想是孟璟喜静的缘故,又或许是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食盒,摇了摇头,返身回去呈给孟璟。

  孟璟正在凉亭里翻看昨日没看完的山西两大都司的军户情况,俞信衡惨兮兮地跪在阶下的碎石甬道上,这甬道还是当日孟璟刚能下地时,特地命人铺来刺激脚底穴位以恢复知觉的,堂堂七尺男儿,就这般跪了两三个时辰,东流看了会儿,只觉得自个儿膝盖都疼,有点自作多情地想递个蒲团过去。

  但他毕竟没胆子忤逆孟璟,只得屈身将盏托高举过头顶,将这碗香薷汤呈上。

  冬青釉配缠枝莲花,孟璟淡淡觑了眼,便明白过来这是谁送过来的,他接过来,昨夜佳人在怀的景象不知怎地浮现在眼前,他深深吸了口气,迫自己摒弃杂念,将汤碗放了回去,重新低下头去,又翻起这些陈年烂账来。

  后军都督府辖下四大都司,其实山西那边两大都司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就算如今皇帝渐渐在往里头插新人,但毕竟领兵打仗这种事,不是随便塞个人进来就能办得到的,况且还有这么多后军都督府的残存大将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曾缙更是如今还任着左都督一职,他其实并不担心,他们的人短短几年内就会被皇帝拔个一干二净。

  但兴许是因为有了段阔的消息,他今日心绪竟然并不太平静,他看向阶下跪得规规矩矩的大将,淡淡道:“起吧。”

  “属下不敢,等您消气再说。”

  俞信衡也不知自个儿哪露出了破绽,前日夜里孙南义突然失踪后,他便留了个心眼,但仓促离开也令人生疑,他昨日特地等了一整日,没见孟璟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准备等今日一早城门一开便返回驻地,却不料孟璟这人出其不意地今早派人去寻他。他一时不妨,倒中了孟璟这小厮的道。

  孟璟没再客套,道:“随你。”

  方才有台阶不下,这会儿倒也怪不得旁人不再给台阶,他没说什么,将头又垂低了些。东流下手没留情,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再被午间的日头一晒,他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疼,但等再跪了个把时辰,痛感一一消失,转变为麻木和钝痛。

  碎石实在是硌得人受不住,他几乎要撑不住时,这位爷总算开了口:“段阔的消息从何而来?”

  “属下不敢瞒您,确实是当日靖虏卫的战役惊动了属下,多看了几遍记载。”俞信衡将头埋得愈渐低,声音也低下去,“这些都督府和兵部的文书都有记载,属下实在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胆子糊弄您啊。”

  “孙南义心怀不轨,你和他同在行都司任职,一佥事一佥书,关系甚密,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孟璟声儿淡淡的,半点听不出怒意。

  俞信衡额头却渐渐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和孙南义当年都是一直跟着孟璟直接听命于他的,这人武将世家出身,生来身份尊贵,旁人压不过他,更兼战功赫赫颇有少年名将之风,连先帝也纵着他愿给他长脸,是以这人素来不爱玩手段心计,就是光明正大地要看不顺眼的人不得好死而已。

  就算如今孟家失势,但本性难移,他并不觉得孟璟如今会弯弯绕绕背地捣鬼,他深知自个儿今日未必能从此地平安回去。

  都说明刀易躲暗箭难防,但孟璟这把明刀,他没把握能防得住。

  况且,既然他冒险到了孟璟的地盘上,这命也几乎就交出去了一半,他和孙南义都清楚。

  前日夜里孙南义去找薛敬仪,至今未归,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失手被料理了,而孟璟今日行事更是这般不客气,自然不会要他好过,兴许是孙南义交代了什么也未可知,只是不知为何孟璟昨日没动手,害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松懈了许多,这才让东流轻而易举地得了手。

  他想得远,大日头下冷汗涔涔,好半晌才答道:“您明鉴,属下哪敢有二心?”

  “有二心没什么。”孟璟翻了一页书,纸张惊起“哗啦”一声响,“一朝天子一朝臣,听命于皇帝是臣子分内之责。这事,无论是我还是家父,都没有怪罪的理由。”

  “但想着出卖旧主,是为背信弃义,人人得而诛之。”

  孟璟放下书,缓缓走下阶来,在他跟前停下。

  他语气冷静得近乎淡漠:“靖虏卫张钦,乃当年负责守卫清远门最后却不知所踪的段阔,这个消息,我信。”

  “属下忠心,这消息自然是真,还请您明鉴。”

  “前日夜里在场有多少人,你数过么?”

  “您什么意思?”俞信衡犹豫了下,不知他此话何意,按捺着心头的惧意回忆,“似乎有十来个吧。”

  “若是日后段阔出事,当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怀疑到我头上。而这其中,你既然已经倒戈,不会不知哪些人已弃了孟家吧?既然有把握是真消息,为何不私下禀明,非要拿出来唇枪舌剑一番?”

  孟璟话音落下,忽地寒刃一闪,俞信衡亦单腿点地,迅疾往后一退,但毕竟跪久了,腿脚麻木,动作比不上平时迅捷,他干脆侧身,生生受了这一刀,顺带借了这一刀的力,利落解开了绳索。

  鲜血被利刃带起一道弧度,他却目不斜视,径直甩了下已经酸麻的手臂,迅疾从靴中拔.出柄匕首迎上。

  正在旁边吃橘子边看好戏的东流瞬间怔住,差点被一瓣橘子噎死当场。

  得,搜个身都能遗漏了兵器,一会儿又完犊子了。

  他连吃橘子的好心情都没有了,就这么看着两人打斗,俞信衡不是孟璟对手,他也懒得插手,只是可惜他才眨了两三下眼,这场好戏便已落幕,他就这么看着跟条死鱼一般瘫在地上的俞信衡,低低叹了口气,知道是送死还来宣府干嘛呢,背主有那么多种法子,非要选最蠢的那种,阎王不收你收谁?

  但他看了眼这人脖子上那道口子,发现孟璟竟然手下留了情,这人竟然还有口气,这拖泥带水的风格实在不像是孟璟的做派,他噌地一下弹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翻不动身只能吐泡等死的鱼,就怕还有后半场戏。

  孟璟淡淡觑着脚下连呼吸都费劲的这人,轻轻笑了声:“俞信衡,我前日夜里便可叫人直接将你扔去喂狗,知道为什么还要费这般工夫叫你过来吗?“

  他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匕首,轻声说:“我当年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此地。”

  “都督说,你和孙南义勇猛,是前锋不二之选,将你二人交予我。”

  他轻轻苦笑了下:“行兵打仗,忠勇第一。我无德无才,没能驯服自个儿手下,罪在我,我不怪你们。”

  俞信衡脖子上的伤口并不小,鲜血汨汨而下,染红了甬道,亦将碎石生生浸透。

  他似乎想说句什么,艰难地抬起头来,翕动了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孟璟早已割断了他的声带,想是压根便没想过要听他的解释。

  “但我不允许,有人背弃都督。”

  孟璟最后看了他一眼,手中匕首从他左心房位置贯穿而下,径直将人钉死在了地上。

  东流刚吞了一瓣橘子,一时间忘记了嚼,径直咽了下去,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将手头剩下的一半一扔,乖乖起身去处理残局,生怕跑慢了也和这人落得一样的下场。

  他将孟璟从不离身的这把匕首拔.出来,正要去清洗,余光忽然瞥见孟璟左脚动了动,一颗石子朝着他破空而来,他忙蹲下去,委屈道:“停停停,我这次没做错什么吧?”

  不料这颗石子径直破空而去,越过曲桥,穿透残花碎叶,尔后,一声痛呼从枝叶背后传来。

  东流怔了会儿,也顾不得孟璟的宝贝匕首了,立时蹭出去准备将人揪回来,但他绕过曲桥,怔在原地,嘴巴张开一条缝:“乖乖诶……”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隔着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孟璟,只觉着他们这位爷怕不是又要犯头疼病了,又回头看向这人,为难地砸吧了下嘴:“少夫人,我说您躲这么远,看得清什么啊?”

  楚怀婵委屈巴巴地道:“就是看不清啊……我正准备走近点呢。”

  她方才被击中了太阳穴,这会儿正疼得厉害,怀疑她方才要是当真再走近几步,那石子就要直接贯穿她整个脑袋了,她揉了揉伤处,不满地问:“扶舟还活着么?”

  “啊?”东流没明白她这鬼鬼祟祟的行径和他新捡来的便宜爹有什么关系。

  楚怀婵却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迷糊,纳闷儿道:“不是在训他?”

  东流摇头。

  她呆住,犹豫了会儿,试探问:“那你主子又平白无故取人性命了?”

  “您不没看请吗?”

  “是啊,”她抿了下唇,丧气道,“但我闻到血腥味了啊。”

  东流对她这狗鼻子肃然起敬,但他还不知前天晚上她已亲眼目睹过一次这事,不知这到底算撞破了还是没撞破,只好隔着远远地看向孟璟问他的意思,孟璟认出来又是楚怀婵这不省心的,一脚将俞信衡踹得翻了个转脸朝下,冲他招了招手。

  东流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出去两步,又想起来一事,赶紧问:“您敢看么?”但孟璟都让把人带过去了,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道:“您要不敢,就闭眼吧。”

  曲桥弯弯绕绕,闭了眼她还不得真被撞成个呆子?

  楚怀婵默默白了他一眼,先他一步向竹林里边去,路过那具尚且流着温热鲜血的尸体时,她果断避开,踩着竹林里的泥土过来。

  雨后泥土尚未干尽,等她到孟璟跟前时,鞋尖已满是淤泥,她余光忽地瞥到脚下那人方才被孟璟一脚踹翻时掉下来的一枚玉佩,朝中官员佩玉需得依品级择相应的纹饰,她愣住……又是一位佥书。

  她顿时心头火起,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偏要鸡蛋碰石头的孤勇,大着胆子训斥这混账东西:“孟璟你脑子进水了吗?一天到晚不惹祸事就不能消停了是不是?不把自个儿脑袋别在腰上就连走路都不会了是不是?”

  目瞪口呆的东流:“……亲娘诶。”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孟璟:“???”

  孟璟面色不豫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

  瞬间……

  鸡蛋破了。

  泼妇之魂被重新塞回娘胎了。

  天天天天天她居然真的骂了这煞神,还当着旁人的面,还骂得这么难听……

  她下意识地往后弹了一步,气焰全消,蔫蔫地低下头去,半点不敢再看他,赶紧琢磨该怎么弥补这滔天大错。

  旁边竹林里腾地飞起一只麻雀,速度快到她几乎她只看到了点剪影便再寻不到踪迹,似乎是怕被即将燃起的冲天怒火灼伤。

  她心虚地东看西看,最后发现孟璟一直没出声,只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似在思虑什么。

  她愣了下,意识到他现下最生气的可能不是她骂了他,而是她怎么又出现在了这种地方,天知道压根儿就不是她想来的好吗,还不是因为怕他那臭脾气把扶舟的小命都折腾没了,这种破地方八抬大轿请她她还不定愿意来呢。

  她抬头看他,见他眉依旧锁着,想来还有疑虑,于是指了指阶下那段被利刃割断的一指粗的绳子,试探问:“能不能换细点的?”

  她尝试同他讲道理:“看在我也不是故意偷看的份上,行行好?”

  孟璟失笑,总算出了声:“别人押你过来的?”

  她被噎住,乖乖把双手往身后一背,示意东流动手,她配合着呢。

  东流:“……主子还没发话呢,您急什么?”

  孟璟径直走过来,停在她跟前半步远。

  他手刚搭上她手臂,她猛地往边上弹开:“别别别,手废了可就接不上了。”

  孟璟被她这装疯卖傻的行径给气笑,不由分说地把人拎着往外走。

  到菁华门下,楚怀婵被他捏得受不住疼,挣了两下,但惹不起这力大如牛的莽夫,反抗无果,被他逮死猫一样地揪回了阅微堂,径直扔进了书房。

  他松开她手,往前一摔,楚怀婵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径直摔上了他的书案,和那只趁此地无人霸占宝座的猫爷撞了个满怀,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抓住案脚,这才没将猫爷直接撞飞。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猫爷觉着自个儿遇上了个愚不可及的呆子,耀武扬威地冲她伸出了利爪,见这呆子瞬间被它恐吓得丢了魂,这才心满意足地蹿上书架祸害孟璟的书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唉哟”了好一会儿。

  孟璟盯了她好一会儿:“还没装够?”

  他方才压根儿就没用什么力。

  楚怀婵站直身子,转了个向朝向他,赶紧求饶:“我真不是故意骂你的,你不说我是呆子吗,呆子说的话哪能当真?”

  孟璟冷笑了声。

  算了,这人是说不通的。

  她略微思忖了会儿,觉得这人应该还是更在意她是不是心怀鬼胎,干脆收了插科打诨的心思,认真解释道:“我就是以为你在教训扶舟,怕你把人胳膊腿给卸了,这才说偷偷溜过去看看,打算帮他说句好话来着,没动别的心思。”

  她声音越来越低,颇有些心虚:“再说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她一提起这事,孟璟方才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怒气自动憋了回去,也没了计较那几句难听话的意思,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

  这理由倒还勉强说得过去。

  但曾经的自己人接二连三地倒戈,令他对眼前这个本就来意不明的人也没了底气。

  更何况,她确实也盯了那块玉好一会儿。

  他看了她许久,终是道:“我前日便同你说过了,你看到便看到了。我没开口,没人敢动你,别一天到晚瞎想。”

  她“嗯”了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接道:“日后好生在府里待着,没事不必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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