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别_望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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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别

  月底,奉天殿大朝。

  大朝为礼仪性朝贺,大小官员一并参与,殿内乃至殿外乌泱泱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孟璟应诏入京,百无聊赖地在殿中听了小半个时辰的恭维话,闷闷地想,皇帝也够坐得住的,每月听这么多人三次不带重样的马屁话,倒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朝典毕,他余光瞥到都察院佥都御史动了动,知正戏总算开始,正准备听一出关于自个儿的好戏,哪知下一刻,楚见濡先一步站了出来,声如洪钟:“臣有本奏。”

  孟璟愣了下,手缓缓握成拳。

  他居然从没想过站出来的不是都察院的人,而是楚怀婵这个老迂腐的爹。

  但其实,如果是楚见濡,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得皇帝允准,楚见濡接道:“昨日里,佥都御史收到宣府密报,十月初九,山西行都司佥事孙南义、佥书俞信衡由清远门进宣府,同行者还有其余八位官员,此后便杳无音讯,后经查探,于镇国公府外小巷发现俞信衡所佩玉佩,尔后便在城外乱葬岗发现二人尸体。”

  一听“镇国公府”四字,殿中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往他这儿看来。

  楚见濡继续道:“宣府无战事,朝中无调令,万全都司尚驻在城中,由何山西行都司大员会出现在宣府城内?更会有两人殒命于宣府城内?”

  他提高了声音:“敢问孟都事,孙俞二人乃你之直系旧部,二人入城之事,孟都事可知?”

  嚯,好一出大义灭亲。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扫过来,这次还多了个来回闪的本事,在他和楚见濡这俩翁婿之间来来回回不知扫了多少遍。

  孟璟盯他一眼,淡淡出声:“知。”

  楚见濡转身看向他,问:“此行人是受孟都事号令擅离职守入城?”

  孟璟颔首。

  “孙俞二人乃为孟都事所除?”

  孟璟点头:“是。”

  楚见濡转回身去,提高了声音道:“臣今日要参孟都事知法犯法,目无军纪。明知此行人身为都司和行都司大员,令其擅离职守是其一;明知孙俞二人身居要职,事关行都司乃至国门安危,仍为一己之私铲除异己,此其二。如此目无军纪王法,草菅人命,霍乱边防,该当重处,请皇上明鉴。”

  皇帝目光扫过来,孟璟缓缓掀袍跪下,倒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多看了楚见濡一眼。

  他既然不愿拉楚怀婵下深渊,此前种种谋划便已白费,如今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只能见招拆招,自然非得用这事将他一个闲人再度拉到朝中众臣的视线中不可。

  但施招之人是楚见濡的话,他有些不敢想,那呆子夹在中间该怎么办。

  楚见濡门生甚众,殿内一时叽叽喳喳声四起,附和之人不少。

  孟璟冷眼瞧着,忽见右侧曾缙站了出来,道:“臣乃武将,说话糙,还请皇上见谅。臣昔年乃西平侯之副将,孟都事乃臣亲眼看着长大,自幼聪敏,未及加冠便已为国为军立下赫赫战功,一身赤胆忠心,况孟门五代皆为忠良,自然不会为如此不义之事,还请皇上明鉴。”

  曾缙如今为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他这话一出,诸多昔年大将站出来附和,和楚派门生对上。一时殿内剑拔弩张,吵个不停,惹得孟璟脑仁儿都疼。他有些发闷地想,他不是都认下了么,这有什么好吵的,他爹当年带过的这些武官到底是脑子不好还是耳朵不好。

  但似乎没人管他,连皇帝也没看他一眼,只是仔细听着殿内的唇枪舌剑,好半晌,孟璟耳朵都要起茧子的时候,皇帝终于出了声:“孟都事,此事确系你所为?”

  “是。”

  殿中众人:“……”

  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那下一步便该议如何定罪了,孟璟放空了脑袋,等着他们吵了好一阵差不多消停时,这才抬头看了眼楚见濡。楚见濡见他这目光,刚想说什么,忽听殿外有声道:“臣侍讲楚去尘,有本奏。”

  咦,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众人的目光开始在刚进殿的楚去尘和这俩翁婿之间来回转动。

  楚去尘进殿立定,回避了他父亲的不满目光,径直向皇帝回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上饱读千家诗文,当知赤胆忠心不易,如今鞑靼风雨欲来,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孟都事年少英杰,此等将才,皇上不应先让三法司会审缘由,再谈论处之事么?如此草草定罪,岂非寒天下将士之心,也寒国法之心,还望皇上三思。”

  这话说完,楚派门生连自己人都打,两边唇枪舌战个不停,毕竟是榜眼出身,楚去尘也不肯让步,一时殿内堪比闹市。

  好半晌,皇帝看了跪在阶前的孟璟一眼,出声打断了这场争论:“你可认罪?”

  孟璟缓缓取冠退绶:“臣认。”

  这次连皇帝都被哽了下,好一阵子,才道:“先行收监,再议。”

  这出好戏传到楚怀婵耳里的时候,她正带了厚礼补上迟到了好几月的回门,和楚夫人正絮絮叨叨,说孟璟还不错,不是之前他们想象的那样,不必担心。楚夫人听得欢喜,又拉着她问东问西了许多。她俩正说着,父子俩便吵着架进来了,楚去尘这人本就大大咧咧,压根儿没留意到自家妹子已经回来了,径直提高了声音吼他爹:“爹你这么参孟世子一本,如今人被收监,爹要怎么和月儿交代?月儿这次可跟着孟小侯爷回京了。”

  “能怎么交代?我这是救她出苦海,皇帝答应过无论如何留她一命,她那个混账夫君有什么好要的。”他刚说完这话,一转进门,就看见了正端了杯茶往嘴边送最后却凝成一尊塑像的楚怀婵,顿时噤了声。

  楚怀婵怔了好一阵子,楚去尘见事情不妙,赶紧道:“月儿,哥刚和爹开玩笑呢,你别放在心上。”

  她抬眼看向他,冷声问:“那我现在回西平侯府,能见到他人平安下朝回府么?”

  楚去尘哽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淡淡道:“你和娘先出去,我有事要问爹。”

  室内没人动作,她猛地将茶杯一摔:“都出去。”

  瓷片四溅,有一块弹到楚见濡手背,他微微缩了缩手。

  楚去尘迟疑了下,过来扶了楚夫人出去。

  楚怀婵这才抬眼直楞楞地盯着她这个位高权重的父亲,抿了好一会子唇,才总算问出:“爹,哥说的是真的?”

  楚见濡颔首。

  她苦笑了下,问:“爹你参他什么呢?能让一位侯府世子当场被收监?”

  “你知情么?”他直视她,淡淡道,“孙俞二人。”

  楚怀婵愣住,迟疑了好一会儿,问:“爹怎么知道的?”

  “巡关御史奏的。”

  楚见濡自个儿到上首落了座,不疾不徐地道:“你既然知情,你说我为什么要参他?目无王法,草菅人命,纵为权贵,又焉能是值得托付之人?更何况,两大佥事佥书至今尚未归位,这事我不参,早晚也必然会暴露,也就是查不查得到他头上的问题罢了。倒没料到此人如此蠢,杀两个人手脚都这般不干净。”

  楚怀婵没作声。

  好一阵子,她终于问:“爹,他是你女婿,后军都督府还剩多少大将,能抵得过你的一小半门生么……皇上如今又崇文,势力这般悬殊,你这样……要我怎么办呢?”

  楚见濡自个儿倒了杯茶,一口气饮尽才道:“皇帝授意,不然我吃饱了撑的掺和这事?由我牵头,条件是无论如何都保你平安。”

  楚怀婵抿唇,牙齿咬上下唇,良久,她问:“皇上为何一定不肯放过他呢?”

  “说了你也不懂。”

  “我若非要听呢?”

  “那便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兵部派巡抚总督领兵的事你听过吧,世袭军户那么多,自然反对声一片,南戚北孟若是被杀鸡儆猴,谁还敢说一个不字?这根本不是私怨,皇上哪有你想的那般小气。”

  “那爹的意思呢?”她不知为何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淡淡问道,“文官节制武将,爹你糊涂了么?前朝文官领兵,最后文官拉帮结派自行内斗,落得个什么下场?爹你已经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了,还不够吗?都已经门生遍朝野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这是朝纲大事,岂容你置喙?”楚见濡拍了拍桌子,提高声音斥道,“再说了,文官又怎么了?南戚这几年的顶头上司是文官,陕西如今的巡抚是文官,平宁如今特遣总督也是文官,兵部哪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不都是弓马娴熟精通兵法的,武官能做的事,他们哪点做不了了?你还敢提前朝之事,若非之前几朝武官直掌兵权落得藩镇割据国破之果,前朝又岂会扶持文官起来领兵?”

  “所以呢,就不能求一个平衡么?如今五军都督府已有兵部调兵权的掣肘,为何还要将其赶尽杀绝?”她轻轻苦笑了下,“别的我不知道,但从前爹亲自教我读的史书里,率全城军民抵抗夷狄的沧河太守贺铭是武官,率精锐打得倭寇落花流水的征远将军戚勉是武官,哪怕就是你不肯认的这个女婿,他们父子二人在任时,宣府战乱频繁,承受了鞑靼绝大部分兵力,可国土疆界未曾后退半寸,城中百姓无一人因此殒命,他们也是武官!”

  她越说声音越高,语速也越来越快:“爹要同我说文官,太.祖入京时率百官屈膝投降的少师甄景林是文官,抛子弃民导致平崇被屠城十日的陈汤是文官,”她自嘲地笑了笑,“今上入宫时,战事未平便第一个转舵拥今上登极的爹你……也是文官。”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下来。

  她顿时被扇得别过头去,但她没停,只是伸手捂着左脸颊,转回头来继续道:“武官勇,气节不可折。人说文人傲气,实则呢,爹常说为官当变,怕不是变通的变,而是变节的变吧?依我看,历朝历代,最易变节的都是文官!爹今日就算要过河拆桥让一众大将都解甲归田便罢,功成不能身退反而要其身死,这得多没良心的人才能提出这等天理不容的点子!”

  楚见濡指着她,气到连声音都有些抖:“你能耐了是不是?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锦衣玉食为人上人,半点苦不曾受,如今嫁人了胳膊肘便往外拐了是不是?敢在爹娘面前摔杯子,还敢指着鼻子骂你爹!你知不知道皇帝说无论如何留你一条命,是你爹我在云台跪了一日夜求来的!混账东西,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耐呢?现在姓孟了便了不起了是不是?”

  楚怀婵默了一瞬,忽然平静了下来,道:“半点苦不曾受……爹忘记了当年将我独自扔在外祖家里赶去赴任的事了么?虽然事情起因不在爹,但哥当年同样迷迷糊糊身子不行,怎么爹就不怕蜀地难行,非把哥带走了,而把我生生扔下了呢?”

  她笑了笑:“爹当年便弃了我一次,如今……又要弃我一次了么?”

  楚见濡先是没出声,尔后便动了怒:“弃你?混账东西,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知道皇帝要你嫁过去的目的是什么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时机合适,要你站出来大义灭亲,好让天下人信服,好堵后军都督府的悠悠众口!如今为了不让你亲自出面遭天下人唾弃,你爹在皇帝面前已经快趴成一条狗了,你还想怎样?要你爹我端着自个儿的脑袋去求皇帝放过你夫婿么?”

  她没再答话,只是吸了下鼻子,尔后敛衽跪地,磕了个响头:“谢爹多年养育之恩,也谢爹今日保全之恩。人各有命,日后,就请爹勿要为不孝女操心了。”

  她磕完头,没等他接话,径自起身往外走。

  他喝住她,问:“你干什么去?”

  她低头看了眼腕上的籽玉镯,当日赵氏赠的新妇礼。

  “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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