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之进行曲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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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暗之进行曲

  太阳渐渐升高,清澈的晨光普照大地,透过尖塔小小的窗口,一缕缕欢快地跳跃。

  金黄色的光线中,灰尘飞舞盘旋,形成另类别致的美感。

  他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下。他常常这样发呆一整天,麻木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在这个一成不变的单调房间里,他唯一的娱乐也只有看这些变幻的阳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银瞳猛然睁开,没有往常的茫然绝望,是深沉的冰锐。

  床上的人缓缓坐起,随着他的动作,当啷啷一阵脆响,长长的黑铁锁链也被他带动,从他的右腕,一直延伸到石壁。

  漠然抬起手,仿佛没看到腕上的镣铐,他用检视物品的眼光细细研究着自己。从修长优美的手指,略显纤瘦的身躯,到雪白的赤足。然后他转过头,直直看向对面的穿衣镜。

  那里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影象,黑如子夜的长发蜿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更衬得他苍白得像个幽灵。

  极美,残留着稚嫩的脸庞,却隐含沧桑的痕迹,好象他已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太多的磨难,微抿的唇瓣透出坚毅的意志,烛光与阴影交织,构成奇异而和谐的色调。

  和梦中的白昼不同,窗外是墨蓝的夜空与闪烁的群星,整个宇宙的光辉像凝聚浓缩在这一小片苍穹中,显得渺小又深远。

  “这具躯壳本身的意识?”

  没人回答,他的声音飘浮在黑暗里,宛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私语。

  ※※※

  今夜的西琉斯王宫灯火通明,辛比奥王的四十寿宴正热闹地举行。宴会大厅设了十五桌筵席,摆满了银器、花色瓷盘、大口酒壶、高脚金樽和纯金的分枝烛台。俏丽的侍女轻盈地踏过贵重的长毛地毯,将鲜嫩的烤肉和香醇的葡萄酒放在桌上。

  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清音,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又十分有节奏地一荡一荡。这声音钻进耳孔,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成百倍地放大,震得身体发麻,心脏狂跳。

  欢闹的宾客不约而同地凝固,原本人声鼎沸的宴厅变得死一般寂静,只有那个声音回荡着、回荡着、越来越近……

  两扇华美的大门在咒语的呢喃声中慢慢敞开胸怀。

  犹如黑夜的化身,却比最耀眼的银色星辰更美丽的青年出现在门口,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心魂。

  他散发赤足,全身上下只罩着一件宽松的黑袍,右手拖着一条断裂的铁索。如此怪异的形象,却没有激起守卫的警觉。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陷入恍惚迷醉的失神状态。

  例外的,只有上座大腹便便的国王,他身旁风韵犹存的美妇,以及下首一脸惊骇的华服男子。

  “列、列文!”辛比奥四世发出喘不过气来的嘶喊,瞪大眼的表情像看到一个不该出现的鬼,“你怎么……”

  冷汗浇熄了震惊,恐惧化为无形的手扼住了国王的脖子——他要如何对他的国民,对满堂贵宾说:这是他的儿子,他囚禁了二十二年的儿子!

  “父王。”

  黑发青年绽开孩子气的灿笑,他记忆里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最后的笑容,晃了晃拖着锁链的手,“我从秘魔岛,逃出来了。”

  安心的吐气声从三张嘴呼出,姑且不论列文为什么帮他们遮掩,这桩丑闻总算可以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父慈子孝的戏码,感人的重逢悲喜剧,和众人的鼓掌道喜。

  魔鬼!他是魔鬼!年迈的祭师死死握住水晶杖,本能地感到异样,正要喊出警示的话语,那双冰镜似的银眸轻描淡写地扫来,心跳攸停。

  嘶哑的悲鸣和沉重的倒地声仿佛夜枭的死亡赞歌,在暗色中带起不祥的余痕。

  ※※※

  色泽醇厚的液体与牛奶交融,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身穿黑色法衣的年轻人用银勺往杯里加了一小勺砂糖,轻轻搅拌,荡开一个浅涡,偶尔与瓷杯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声。

  啜了一口调好的咖啡,他浮起满意的微笑。

  “主人,您为什么附到这个人身上?”

  说话的是坐在他对面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有一头接近黑色的深褐短发,白皙精致的脸蛋,明亮的大眼睛颜色十分的浅,呈现出剔透无瑕的蓝。

  被他称作主人的,是西琉斯王国的二皇子,刚刚得到承认的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殿下。

  “因为他召唤我。”男子的声线低沉磁性,如坚冰般冷冽,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那,他死了吗?”少年随口问,大啖夹了熏鲑鱼、火腿和小黄瓜的三明治,味道意外的好,至少比云中塔的魔仆做的美味。葡萄酒也格外的香醇,带着清凉的薄荷味,可惜他的养父不喝酒。

  “嗯,他很干脆地放弃了,只剩下一点记忆碎片。”

  对于真正的列文,席恩是有点同情的——这是非常罕见的情绪。一个人完全没有人身自由,连反击的力量也不具备,这种人生确实过得没意思,还不如拿来孤注一掷,赌上所有换取一线希望。

  “哦。”哈玛盖斯又拿起一块巧克力蛋糕,边嚼边道,“主人,您的身体我很妥善地保存好了,不过没您坐镇,我担心恶魔们会溜出云中塔,跑来这里。”

  “有点规矩,你现在是我的侍从。”席恩扫了养子一眼,淡淡指出,自己也很没规矩地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道,“他们下来就下来好了,这个国家很适合成为恶魔的乐园。”

  “哦。”哈玛盖斯烦恼地盯着水果塔,不明白怎样吃才是“有规矩”。

  “主人,反正我是您从路边捡回来的小厮,就不用管了吧?”

  “也对,反正我是囚犯,也不用管了。”

  两人的谈话渐渐向没常识的方向进行。

  私下共处时,席恩和哈玛盖斯都默契地使用古代语,虽然早就布下的[幻音之墙]会把他们的对话过滤成无意义的日常用语。

  草草结束下午茶,魔域之王抱起养的兔子喂食。这只灰兔已经被他填得肥了一圈,摸起来手感极好。

  喂完一只换另一只,这只还要肥,是个胖嘟嘟的史莱姆。暂时撤出艾斯嘉大陆后,他就带领部下住进曾经是暗月法师公会,如今属于他的云中塔。某天接到一个叫坎菲斯的树灵的求救,抱着趁火打劫的念头去了,顺带拎回这只莫名倒贴的新宠物。(见番外《降临》)

  少年模样的小龙无力地瞧着这一幕,预见到这两个小东西命不久也,只要它们的胃袋不是无底。

  “哈玛盖斯,有帮女人在外面探头探脑,你去赶她们走,问她们想干嘛。”

  想干嘛,想追你啊!哈玛盖斯忍不住叹气,他的养父还没发觉这副皮相有多美。从他的叹息意识到原因,席恩恍然大悟:“哦,对了,列文长得不错。”真麻烦,又一个美男子。迪斯卡尔已经引来霍娜一只蜜蜂,希望这次不要又搞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后遗症。

  “主人,您何不试着和那些女孩交往看看?”哈玛盖斯殷切建议,他很想要个妈妈。席恩嗤笑:“要是知道我的真面目,她们会当场吓跑。”要么就吓昏。

  “会吗?”哈玛盖斯很疑惑,主人不就是冷酷了一点,邪恶了一点,残忍了一点,卑鄙了一点,而已嘛。

  “会。”斩钉截铁。

  “那——”哈玛盖斯想起一个人选,“霍娜怎么样?她是真的喜欢主人呢。”席恩眼底的笑意更讽刺:“她?她爱的是迪斯卡尔,我的模拟人格。不,就连这份爱也是盲目的、虚幻的——好了,哈玛盖斯,与其想这些无聊的东西,你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的力量更精进。”

  “哦。”龙的化身怏怏答应:这才是无聊的东西吧。

  听到敲门声,两人微诧,席恩吩咐过不许打扰。哈玛盖斯跑过去开门,穿着可爱边裙的侍女一边偷瞄容姿出众的黑发皇子,一边恭谨地行礼,用羞涩的语调道:“列文殿下,佛雷恩伯爵小姐求见。”

  不认识的人。哈玛盖斯求助地看向养父。席恩在对方进门的一刻就感觉出她身上极微弱的恶魔气息,这是给他的讯息,当下点点头:“请她进来。”

  一身曳地长裙的淑女款款走进,暗金色的秀发松松地在脸颊两旁翘起,一双迷人的大眼像氤氲着雾气,在弯月似的眉和浓密的睫毛下闪着勾魂的光。她嫣然一笑的刹那,天地也为之失色。哈玛盖斯立刻看出她的真实身份:

  “格蕾茵丝大人!”

  “哎呀,主子,你还是这么诱人啊~~~”

  深渊领主一个前扑抱住主君,软绵绵地偎着他,蹭啊蹭。

  席恩没有想歪,部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负面感情的凝结体,以恶魔的眼光,自然是“诱人”的了。

  “吃饱了就走。”冷冷一甩手。

  “根本吃不到啦。”格蕾茵丝娇嗔,颇有怨念。别人的负面感情都是朝外发散,就他,是向里的,真奇怪他体内怎么有那么大的空间容纳。

  明明可口得要命,却没有下嘴的地方,这真是无与伦比的痛苦折磨。

  看来只有把他老弟摆在他面前,她才能饱餐一顿。

  放下怀里差点被她压扁的宠物,席恩公事公办地问道:“其他人也下来了?”

  “没,就我一个,我先来探探口风,你不是叫我们别离开结界吗。不过塔里都逛遍了,好无聊哦~~~”餍魔之王娇滴滴地暗示,即使她的主子不吃这一套。

  魔域之王拿出一份名单:“这些人你们可以附身,也可以适当安插一些亲信,但要注意不能让人类察觉。”

  “耶——”格蕾茵丝珍而重之地收好,斜睨主君,半垂的眼帘闪动着与生俱来的魅惑,和揶揄的神色,“主子,听说你订婚了?”

  “嗯。”席恩无趣地应道。那天他一亮相,坦丁帝国的皇帝就抓住机会提议“喜上加喜”,给他和女儿希丝蒂亚定了亲。

  “美吗?”

  “不知道。”美丽又如何,丑陋又如何,就算对方是个母夜叉,也跟他无关。

  “不可以迷上她哦。”两条水蛇般柔滑的臂膀缠上他的颈项,的吐息轻抚耳垂,“虽然人类的女人不能和我们相比,但难保你不会因为同类相吸,不小心被那个小妖精偷了心。”

  妖色的魅力,妩媚的气质,冷艳矜傲又带着天然的笑靥,足以使任何男人拜倒在她的裙摆下,却没有撼动法师钢铁般坚硬,冰雪般冷静的思维,冷漠锐利的双眼穿透了虚伪的外壳,一直透视到灵魂深处。

  “你在说你自己吧。”席恩有些厌烦,尽管他明白格蕾茵丝不是故意他,这是她的本能,餍魔的本能。

  贪婪,永不满足。她们喜欢用爱浇灌中意的男人,再生生毁了对方,品尝那浸染了心血的饵食。

  残酷又凄艳,因为打破对方的心的同时,也是打破自己的。但她们还是笑着吸吮彼此的鲜血和这样的罪恶,艳丽地盛开,招引更多的人自投罗网,再度展开捕猎。

  可悲的生物,就和他一样。

  呜呜呜,我不要她当我的妈妈。哈玛盖斯也深知餍魔之王的本性,衷心祈祷他的养父千万要把持住。

  “你的猎物是你可爱的拉菲。”拨开她的手,席恩意味深长地道,“好好抓住‘他’吧。”格蕾茵丝魔魅的绿眸有瞬间的茫然,随即被笑意取代:“他当然是啦,可是跟那个小丫头竞争太没意思了,唉。”扫兴地挺直柳腰,她拨了拨柔软的鬈发:“你是要在这里扎根吗,主子?”

  “嗯,这里有合适的条件。”

  “你会很辛苦哟,皇子不是这么好当的。”用红艳的丹寇轻碰他的唇,小小吃下豆腐,格蕾茵丝风姿曼妙地离去。踏出门以前,她飞快地拉开衬着褶皱的对襟领口,憋气让脸上浮起红晕,装出刚经历了某种事余悸未平的慌乱模样,一手提着长裙,埋头穿廊过户,预见到自己这么做会引起怎样的流言。

  这是个无伤大雅的报复,谁叫她不解风情的主子拒绝她。

  呵呵呵,女人的心眼是很小的。

  可怜的魔王陛下还不知道自己声名尽毁,专心思索他的未来大计。

  ※※※

  得知部下的小花招后,席恩没有生气,“列文”的名声如何,不是他关心的。事实上,这样反而好,就让大家以为他是个无能的花花公子吧,他一点也不想出风头。

  但是,就算他要潜伏在水下搞阴谋,也要设法平息水上的风浪才行。所以他才戏剧性地出现在那样的场合,确保某些人不会想暗中作掉他——这很烦。

  西琉斯王室和秘魔岛的纠葛要追溯到五代以前,真相和前者宣扬的相反,是被施恩者反过来陷害恩人。当时的国王拉杰特一世年轻时酷爱冒险,乘船前往北方的[涡海]寻宝,遇上船难,被岛民所救。秘魔岛是个拥有独特信仰和文化的封闭群落,虽然基于人道救了拉杰特,却不想岛上的情况泄露出去。原本计划用巫术消除他的记忆,放上小船送回岸上。酋长的女儿爱西丝却被英俊的王子吸引,自愿跟他走,拉杰特于是保留了这段记忆。

  爱西丝并没过上幸福的生活,的丈夫已经有了三个妻子,一堆爱妾。高傲的酋长之女最后郁郁而死。见识过巫师的力量,深恐亡妻的家族报复,拉杰特诬陷使者并将他杀死,大肆抹黑巫师的形象,激起民众的敌对意识。双方交战了几次后,秘魔岛与夏尔玛大陆彻底交恶。

  相似的故事也在列文的父母一代重演。爱西丝死后,镇族之宝[沙罗沙的郁金香盏]留在了王室。列文的母亲梅塞亚是全族最优秀的女巫,单身潜入王宫,想偷回圣物,不幸失手被擒。着迷她稀世的美貌,辛比奥四世没有杀她,命令祭师对她下了禁制,囚禁并强暴她。梅塞亚恨透了这个男人,忍辱负重直到生下孩子,趁禁制转移到列文身上的一刻,对在场的国王下诅咒,诅咒他成为亡国之君,他和他的孩子每个都不得好死,咬舌自尽。

  辛比奥固然荒淫,倒还不到泯灭天良的地步。他怕自己继承了巫师血统的二儿子,又不忍心杀他,结果就像对待他的母亲一样,想把他关一辈子,却没意识到这样的做法比直接杀死更残忍。

  列文二十二岁那年,梅塞亚的青梅竹马,一名巫师冒死将他救出高塔。预料到自己逃不出王宫,年轻的王子决定: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为代价,召唤魔鬼报复那个害了他和他母亲一生的男人。

  然后,就是某个高位存在回应他的呼唤,顺利附身……

  为了避免干扰,列文的主观意识和大部分记忆都被消除了,这些往事是席恩询问幽灵拼凑得知——宫里冤死的鬼魂太多了,从他们嘴里,他还掏到不少有用的情报。

  聆听风的声音、大地的声音和阳光的声音,能让花朵鸣唱、动物驯服,对于领会了力之本源的魔法神而言,不过是和自然的日常交流罢了。但在不懂魔法的普通人看来,皇子的行为实在太怪异了。沉迷于他神迹般美貌的女性们把这些也当作奇迹看待;有心人却是另一种思路,悄悄将恶意的谣言散播出去。

  因此,当躯壳里已经不是同一个灵魂的王子殿下从礼仪导师那儿毕业,按照王室的礼节在大庭广众露面,向民众问好,接受教团的祝福时,遭到恐惧的百姓群起攻击:

  “赶走他!他是恶魔!”

  “他被那些巫师污染了,会杀了我们!”

  “魔鬼!恶魔之子!他会召唤出手下,毁灭国王陛下和这个国家!”

  从某个角度看,这些发言相当正确。但是民众并非基于自身的洞察力,而是在有心人的挑拨和某种狂热情绪的支配下叫嚣。也许,光是让王族成员见血这个念头,就足以令他们兴奋癫狂。

  当事人一派沉着,始终面无表情。国王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盼着有人替他拿主意,他并不是个机灵的人。王妃在浓妆艳抹的脸上堆起社交性的笑容,命令守卫维持秩序。长王子威姆·萨兰希尔·奥斯卡也挂着虚情假意的笑走近:“二弟,你看是不是……”

  惊恐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神殿门口的冬狼石像激射出璀璨的白光,绘有相同图案的旗帜也呼应着发出冰白的闪光。一道道落雷打下,吓得广场上的人们四下乱逃,外围的士兵根本拦不住。当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雕像化成的白雾中走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震住。

  那是头狼形生物,高约六米,正好和露台持平。有着厚厚的雪白毛皮和锐利的蓝色眼睛,形象和西琉斯王国全民无比眼熟的图腾一模一样。

  “狼神!狼神显灵了!”

  不是幻术!几名外国大使也心下惊异。只见露台上唯一站立的黑发青年伸出手,用对待宠物的态度抚摸那颗大脑袋,让刚想大喊“狼神发怒了!烧死他!”的民众纷纷露出虔诚的敬畏之色,匍匐在地。

  虽然是自己一手导演的戏剧,为了巩固地位,防止某些人伤害的必要手段,可是看着这个光景,席恩没有感到丝毫的得意和欣喜,那一张张崇敬膜拜的脸只令他一阵作呕。

  迷信的愚民。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批人毁了他的家,毁了他的一生。

  如果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列文,今天他就会被绑上火刑架烧死吧——那个无辜,从没伤天害理,被亲生父亲囚禁了一生的列文!

  活脱脱一帮家畜。

  还委屈小白陪我演戏。慰劳地拍拍宠物,也是从它那儿汲取安慰,席恩恢复镇定,转向还没回过神的兄长:“王兄,我会在25岁的生日进入神殿,侍奉我们的神,所以您可以放心了。”

  此刻万籁俱静,他平和的语声清晰地传遍全场。

  蠢货。他想着,缓步离开,预见到这番话会产生怎样的效果,那些民众又会如何的狂热愤怒。没有人能看进他的眼里,从中找到厌恶,所有的情感都被厚厚的冰墙封住。

  阳光从拱形的门洞洒入长廊,阴影呈条状分布在石砖地面上,他步入日光,又步入黑暗。

  ※※※

  尽管轻蔑没有判断力的愚民,席恩却不曾小瞧上层阶级的人们。做出那番宣言,就有从权利斗争中抽身,不想惹祸的目的。

  再工于心计的法师也没有政治家会玩弄花巧,两种人所身处的空间,所关注的事物,是截然不同的。

  也许相象的只有那无穷无尽的。

  他也不擅长和人交往,那些社交辞令他会背,但不知道怎么娴熟的运用。在这一点上,席恩和肖恩一样。

  即使他会看人,会读心,对那些虚假面具下的心思一览无遗,也未必跟得上激烈变幻的政治风云。何况人的想法、感情是会随着不同的时间、场合变化的。难保他早上摆平,晚上从研究室里出来,就被箭头团团包围。

  说到研究,他真是好久没做魔法实验了……

  一边任由侍女为他穿上极其烦琐的礼服,席恩一边想念几个未完成的课题。他的养子哈玛盖斯在一旁和一把扫帚练习舞步,因为一会儿有舞会。

  出门前,他终究克制不住相思之情,在卧室的门上附了空间魔法,与云中塔的实验室连接。

  豪华的大殿里燃着上千支蜡烛,在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眩目的光泽,更衬得各种华丽精美的装饰物流光溢彩。乐队在东南角奏着优雅的小步舞曲,衣冠楚楚的人们交换着例行的对话。雪白的长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美味佳肴,供这些尊贵的客人享用,比鲜花更娇美的仕女们是最引人注目的点缀。

  然而今晚最受关注的,是最近的话题人物列文殿下。

  他本身的容貌和风采,也完全压倒了在场所有的交际花。

  西琉斯的敌国普莱玛斯、八个同盟国,和其他小国公国都派了代表出席。坦丁帝国的希丝蒂亚公主也在父亲的授意下,千里迢迢地赶来。对此,她本人很不乐意。即使未婚夫比她想象中好看一万倍,其他同性投来的嫉妒目光也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她还是决定给他个下马威。

  一个空虚的人偶。这是席恩对未婚妻的评价,这一刻他反省自己是不是多虑了。宫里人才极度匮乏,放眼望去,大部分人的脑袋里都是奶油乳酪。

  怎么会这样?魔域之王暗暗纳闷,他本来以为小国的国王应该非常聪明,尤其是这种强敌环伺的国家。就算国王没有才干,底下也该有擅长外交、机敏练达的人才对。看来他得找个时间好好调查分析一下。

  专注于思绪,自身也不解风情,席恩没有看出希丝蒂亚的推辞是故作矜持,按照绅士的礼仪请她休息,找了一位顺眼的女性跳开场舞。

  “您真是位迟钝的男人啊。”长发高高盘起,仪态端方的美丽女王轻笑。

  “?”

  “哈哈,那个小妖精根本不足为虑。”附在佛雷恩伯爵小姐身上的深渊领主踏着轻盈的舞步,抛给主君一个迷醉全场的媚笑。

  “??”

  “二弟,跟我来一下。”好不容易将弟弟挖出花粉堆,威姆王子礼貌却不容拒绝地道。

  “???”

  一头雾水地跟着兄长离开宴厅,席恩揣摩他的用意。日前他狠狠削了威姆的面子,但他也明白表示放弃继承权,绝对不可能更改,威姆应该不会再对他抱持敌意,顶多想找他的茬。这倒无妨,让他做个尽情踢打他的美梦好了,他早就看出这个王子是个沉不住气,肤浅傲慢的人。

  事态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他的预计。

  “!”

  席恩一生中,被人骂过无数难听话,也被无数人恶意谩骂过,但是,他从来从来没被人骂过这个名词。

  因为太震惊了,当威姆抓起他的领子,他没有发动贴身的防御结界将他弹开,被重重压在墙上,与一张卸下高贵的伪装,裸露出内在丑恶和暴力的脸近距离相对:“臭,的小杂种,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哪里没玩过?说!你哪来的那种力量?是谁帮你?是谁在你背后挑唆你?老实交代,乖弟弟,听话的孩子……”暴怒的大吼渐渐转为轻柔而危险的低语。

  这、这家伙和列文是这种关系?不不,他曾经对自己的弟弟做出那种事?席恩过度的理性在不该发作的时候发作,而没发现威姆的意图,等他惊觉时,已经太迟了。

  大脑一片空白,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使席恩当场冻结,但断裂的神经还是在半秒内接上。

  火花迸射,形于外的怒气在黑暗的空间里爆发,威姆只觉胸口像被铁锤击中,整个人向后倒飞,撞到墙又滑落下来,在落地前被一脚踢碎下巴,发出含糊的痛苦哀号,瞪大眼震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竟敢用你肮脏的嘴巴碰我!”

  沉怒的语调冲破冰封的自制,平板如镜的银眸也在一刹那爆开,映出杀意的血色。席恩控制住自己,寻思如何善后。他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尽管如此,他也无法用正常人的方式表达出来,脸上依旧波澜不兴,平静得犹如隆冬的湖面。

  “格蕾茵丝,出来。”先丢了个睡眠术,再感知了一下,席恩强忍不快,命令躲藏在暗处的部下现身。

  “呵呵呵,不好意思啊,主子。”餍魔之王努力掩饰自己的窃喜,虽然成果不彰——能够看到活像万年冰山的主君动怒,真是太太太幸运了。

  忽视她的神情,席恩迅速做好安排:“我不能杀这个男人,也不想操纵他自找麻烦,你挑个魅魔送去他身边,把他的性癖纠正过来!”

  “遵~~命~~”格蕾茵丝眉开眼笑,掏出小手绢,体贴地递给他,“主子,要擦擦嘴吗?”

  “不用。”魔王的声音像冬天的霜一样冰冷,其中微妙的恶心只有他自己听得出。

  “那,要我帮你消毒吗?”红唇期待地扬起,被纤指地划过。

  “……也不用。”这次,席恩犹豫了片刻。格蕾茵丝不悦地冷哼,语气也变得尖锐:“那你要不要换个身体?”

  “不用。”席恩感到真正的冷静重新主宰了身心,淡淡笑了,“这只是个小瑕疵,没什么。”

  他原来的身体也曾经被他的老师们当作玩物对待,被一个老女人待过——和列文一路货,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过,同性……瞥了眼软瘫在地上的男人,魔王微微摇首,在心里感慨:一山还有一山高。

  至少他从来不想对肖恩做出这种事。

  ※※※

  常春藤和玫瑰的精细纹路攀附在秘银雕琢的十字架耳坠上,打量这件成品,席恩陷入沉思。

  自从云中塔的那一夜之后,他就再没自我审思过,他向来没有这种空闲。当席恩决定去做一件事,他就即刻、坚决、毫不犹豫地去做。不会思考这件事的意义,或是为什么要做。他和肖恩的区别,就是事前会制定周密的计划,深思熟虑如何成功。

  他的一生都被恐惧折磨,对残酷命运的恐惧。但如果他被恐惧打败,他至今还是那个瑟缩在黑暗里发抖的孱弱孩子。他撕碎它,将它吞进肚子,用它化为苦涩的动力,鞭策他前进。还有对双胞胎弟弟的嫉妒和憎恨,也煎熬着他的灵魂,从中冶炼出一把无比锋锐的利剑。

  他就像一朵从最阴暗、最冰冷、最潮湿的沼泽里开出的毒花,妖艳奔放,百折不挠。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是无懈可击。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还收藏着一个愚不可及的天真愿望。被痛苦无限压缩,却没有磨灭。甚至在被暗黑神点醒前,他还没发觉有个软弱的自己死心不息。

  该说他天生命贱吗?

  被污辱、被折损、被践踏,伤痕累累爬到如今的高度,依然无法获得心灵的释放——那些苦难血泪,岂是一句“算了”能够一笔勾销的?哪怕不是肖恩的错,他又要恨谁好?

  何况肖恩的幸福,那些洋溢着爱与信任的梦,是无数个日夜令他不得安眠的罪魁祸首。

  这个命,让他报复起来都是如此痛啊。

  连用对方的痛苦浇熄他的仇恨之火也不行,因为伤害对方的同时,也是伤害自己。他就像个怨灵,渴求生者的血肉却永远得不到填补满足,又无法自抑地想要。

  淡淡一笑,席恩结束冷静的审视,戴上秘银耳坠。

  尖锐的刺痛,使他的思路更畅通。

  那边已经开打了,两边都没空管他。但如果他不出手,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东城稳赢。到时那个城主就会腾出手来对付他,而且以他和帕西斯的交情,能不杀的人,比如肖恩、满愿师们,会一一踢回冥界和地球;而杀不死的人,比如维烈、杨阳和诺因,也会设法让他们不妨碍他地安度晚年——如此和平美好的大结局,不是他乐见的。

  而他出手的话,必然会引起两方的警惕。他不认为会没人看破他的计划,那位罗兰城主、月前辈和可爱的帕尔,都是相当机智聪慧的人。尽管他们再次携手的可能性不大,他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首先要掌握住西琉斯王国的人心,那么即便他们搞什么离间策略,或者直接杀上门来,他也可以把他们诋毁成恶的一方。

  其次是战力,他已经修改了局部法则,给予高阶恶魔在西琉斯境内自由活动的空间,中低阶恶魔更不在话下。但它们没有自控力,不能放出来。临到需要再召唤,难保不会受到限制。毕竟对方有两位主神,都和他神格相当。

  哈玛盖斯足以单挑血龙王和黑龙王,领主们能解决元素神,丽芙对维烈,但剩下还有肖恩、月、帕西斯、亡灵龙、罗兰和独角兽等等。他们一拥而上,他绝对没有胜算,这就是蚁多闷死象的道理。

  再说,就算他战胜他们,也可说是一种失败。让他们无法联手、自相残杀,这才是上策。

  思前想后,将各种可能都推演了一遍,不厌其烦地完善每个细节,魔域之王感到倦意涌上,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宫廷生活,他真是有些厌倦了。他想念他的药草田,他的魔法实验。每当被那些脑子里毫无内容物的女人缠住,问一些诸如“您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口味的小饼干?喜欢什么式样的毛衣围巾?”之类的蠢问题时,就想得格外厉害。

  奥菲恩(注:古语魔法),他的女神,她才是他永恒的恋人。

  夜夜笙歌,穷奢极欲,糜烂的宴会,熬一场就让他感觉比连续工作三天还累。列文的身体也还没完全被他同化,有人的生理需求,虽然他并不讨厌这种久违的体验。

  当哈玛盖斯打开门,意外看到他的养父趴在黑檀木桌上沉睡。法师被黑天鹅绒长袍包裹的瘦长身躯静静蜷曲着,如同某种受伤的小动物,纤细白皙的手指放松地握起,仿佛黑夜中绽放的接骨木白花,另一只手臂枕着脸颊,几束长长的发丝从耳鬓垂下,绕过手背,沿着桌面垂下,和漆黑的木桌几乎不分彼此。

  房里很暗,只有一道月的清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两人之间荡漾着清雅的韵律。还有那反射着烛光的银色十字架,为黑发披出诡异的亮丽光泽。

  魔法药材、香料和腐败的甘美味道在空气中飘荡,没有记忆中血的腥甜。过去他的养父总是动不动咳血,极偶尔,没来得及用手帕堵住,会在书页上渲染出令他恼怒的鲜红花瓣。

  他好了吧?不会再死了吧?终于意识到明显的不同,古代龙的化身打心底高兴,也有微小的遗憾。因为他的养父,他的契约者,不再需要他的照顾,尽管他从来没能让他好受点。

  那时的他太小了,太小了……

  好吧,现在要怎么办?法师的冷静教育发挥了作用,哈玛盖斯很快从无济于事的懊恼和回忆中挣脱,思考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叫醒他?不,难得他自己睡着。哈玛盖斯很清楚,席恩从没睡过安稳的觉。就连孪生感应解开后,他也难以适应,反而更不得安睡。真是让哈玛盖斯不知说什么好。

  那么,把他抱到床上去?前提是:席恩没在桌子周围布下魔法陷阱,撤消了他时刻不离身的防御结界。

  叹息,哈玛盖斯还是尝试着迈步,想走近他身边,尽量不惊醒他地移动他。

  然而,他才跨出一小步,还没碰到最外围的风元素警戒,那双银色镜子似的眼眸就睁开了,清晰冷亮,如冰箭射来,将他当场钉死在地。

  “哈玛盖斯。”席恩的眼神缓和下来,代之以一抹不悦,“你又不经我允许进我的房间。”

  “可…可是,主人。”哈玛盖斯情不自禁地结巴,既委屈又失望,“我以为,这里是您的卧室,那个……”

  “噢,是我不对。”想起自己把房门和云中塔的实验室空间衔接了,席恩这才真正释怀,缓缓爬起,揉了揉还有些晕旋的额角,“帮我倒杯咖啡,谢谢。”低沉柔和的嗓音因为残留的睡意而透出沙哑的余韵。

  “您不再睡会儿吗?”按照他的吩咐端来一杯热咖,哈玛盖斯为自己的打扰抱歉。若不是他冒冒失失闯入,养父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了。”席恩漫不经心地回应,一边品尝香浓的液体,一边注视远方,沉浸在他的思绪、他的魔法、他的灵魂里。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这样,除了他的双胞胎弟弟。

  对此,哈玛盖斯没有什么妒意。养父允许他靠近;会喝他泡的咖啡;看着他时,眼中会浮现出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淡淡温柔——这就够了。

  但是,还是有些话是非说不可的。

  “主人,您真的不改变主意吗?”

  以龙的智慧,他看到了他的末路——不是死亡,而是自身的毁灭。他打的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即使他最终完成了他的复仇,躯壳里也只会剩下一个破碎的灵魂。

  何苦呢?何苦呢?

  席恩瞥了养子一眼,明了言下之意,冰眸有微光闪动。然后他闭上眼,感受着大自然每一丝细微的漾动,感受着遥远的宇宙寂静的呼吸,感受着无数力量的丝絮在他体内穿梭——他的魔法,他的意志,他的灵魂——他的手中握有自己的生命,他掌控着自己的命运。

  “哈玛盖斯。”渎神者浅浅地笑了,是傲然的弧度,“我曾经被无数人瞧不起,所以我决不会瞧不起我自己。”

  复仇的意义?放弃复仇后会得到什么?不,这都不是他关心的,也是真正没有意义的东西。因为放弃,就是对他本身的背弃。

  自我否定的同时,会连他仅剩的骄傲和尊严也摧毁得一干二净。

  “我明白了。”哈玛盖斯低声道,带着悄然的决心。

  如果你选择了破灭,我会陪着你走向破灭。

  ※※※

  再次看到名义上的兄长,席恩还是一阵反胃。

  但再怎么嫌恶,他也不会杀他。因为威姆死了,就意味着他要扛烂摊子。辛比奥王的其他子女都尚未成年,也比他们的大哥更无能。西琉斯不可以灭亡,至少在他返回艾斯嘉大陆以前不可以。

  席恩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治国的料。这和才能无关,一来,他没有这个意愿;二来,他毫无权利欲,也就不会有责任心。为了他的个人目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西琉斯王国放在他的法术秤台上,衡量它的价值。有必要的话,用全体国民血祭也没有任何感觉。所以,就算是威姆这种男人当王,也比他好一万倍。

  饶是如此,这对父子也太没用了。他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废还能坐稳位子,辛比奥四世根本是坦丁帝国皇帝的牵线木偶,而威姆则和普莱玛斯帝国的迪雷恩军团长暗通款曲。虽然是长男,威姆却不是皇太子,他是辛比奥十三岁时和一个侍女生下的庶子,由王妃领养。所以他之前才对列文那么忌惮,还有王妃所生的六弟,一个今年八岁的孩子。

  威姆想成为国王,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可惜幼弟被他的养母保护得很好,支持他的大臣也不多,那么和强大的臂助合作,哪怕是来自敌国的手,也顺理成章了。

  西琉斯王国扼住了普莱玛斯帝国南下的道路,又拥有贵重的矿脉,物产丰富,简直像块肥肉横在诸国当中。每个都想吃,却每个都吃不到。彼此勾心斗角,形成微妙的平衡。拜威姆所赐,这个平衡可能要打破了,就看席恩能不能达成新的平衡。

  “二弟,你知道吗,我最近收了个新的宠姬。”

  知道,还是我送你的。席恩心道,嘴上却回答:“臣弟不知。”

  “她叫玛莲,是个很美的女人。”威姆拨弄观赏植物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拔下一片叶子。对此席恩并不意外,他早就预料到这场密谈。

  长皇子眯细的眼射出酷似恶狼的光,使他端正的面孔显得狰狞起来:“列文,想必你心里有数,我随时可以毁了你。”

  “臣弟惶恐。”惶恐个鬼!

  “咳嗯。”再投胎十次也听不出席恩的真心话,威姆满意地轻咳,端详他以为的弟弟。

  其实他隐约觉得列文变了,说不出是哪里改变,好象是一种内心放射出的光彩,令他宛如一颗打磨好的钻石一样光芒四射,比以前更耀眼,更迷人。

  真舍不得啊,还有那个绝色的可人儿,不过为了他的王位,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

  收敛心猿意马,威姆笑了笑,端出慈和的嘴脸:“好了,过去的种种,我们都忘了吧,我有件事交给你办。”

  终于来了,表示忠诚的献供:“王兄尽管吩咐。”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玛莲想出去散散心,我公务繁忙,没空陪她,只好请你,我最亲爱的弟弟,陪她一起外出游玩。”

  “这——”席恩适时回以迟疑的表情,“似乎不合规矩……”威姆不耐烦地打断:“这你不用管!你的为人我了解!我会安排好一切,你们只要开开心心上路就行了!”

  席恩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臣弟遵旨。”

  被捧得十分得意,美好的未来也让威姆心情大好,立刻露出猪哥脸:“二弟……”

  妈的!这家伙还是双性恋?机警地往后闪,魔王打了个响指,自有小弟出来帮他料理。

  长发飞扬,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衷心期盼早点上路,好好呼吸新鲜空气。

  先是霍娜那只母蜜蜂,再是威姆这只公苍蝇,席恩决定他受够了。

  下次,下次如果再附身,他一定要选个丑八怪!

  ※※※

  平原的大道上掀起阵阵尘烟。

  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朝着西琉斯王国的北方边境驶去,前后左右都有护卫的骑兵,衣甲鲜亮,警戒森严。看样子不像护送某个大人物,倒像是押送人犯。

  但是车门上刻的冬狼纹饰,又确确实实彰显了乘客的身份有多么尊贵——这是王族才被允许使用的标志。

  摆设精美舒适的宽敞车厢里,一只可爱的小狼和一只可爱的小豹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追逐嬉戏,乍看像靠垫的奶白色史莱姆被两头迷你骨龙欺负,肥肥胖胖的灰兔躺在主人的大腿上享受他的爱抚,热闹的阵仗简直和动物园没两样。

  冷酷无情的魔王陛下不放心他的宠物们被一帮花痴女照料,索性一并带了来。

  “小白,小黄,不许打架。”

  听到这声呵斥,对座的女郎不禁露出嘴角抽搐的表情,尽管这丝毫无损她的丽颜。

  晚夏的和风掠过翠绿色的原野,吹进马车,拂动灿烂的金丝和乌亮的长发。假如有画家能够将这一幕绘下,只有一个名词可以形容——绝美。

  相对而坐的男女都拥有人世罕见的容貌,一如暗夜之子,一如阳光女神。也难怪骑士们争抢两边的位子,眼珠子不停地往里面斜。

  唉,那个威姆王子真是舍得,竟然把这两尊天仙拱手让人!换作我,皇帝老子让位我也不干啊!

  这是年轻的骑士共同的心声,常常相拥而泣,感叹自己的没福气,和美人们的悲惨命运。

  他们不知道,“美人”的可怕真面目。

  “哈玛盖斯,管好伊克和约克。”席恩将兔子转交给养子,朝饱受欺凌的史莱姆伸出手。眼泪汪汪的小东西立刻跳进他怀里撒娇,发出惹人爱怜的细细叫声。

  轻拍它,席恩打量对面的绝色佳人,以一贯淡漠的语气道:“你的真名是?”真少见,有这样气质明朗的魅魔。

  恶魔的长相一般都偏阴柔,伴随着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妖娆。

  “辛西亚,我的王。”美女用歌唱般的语调回答。

  “你们魅魔和男人上床,会不会觉得恶心?”席恩这么问不是出于内疚或同情心,而是纯学术的提问。虽然辛西亚不愿意的话,基于任务考量,他会换其他愿意的,或者做个漂亮的傀儡——法师最近在研究构装生物的制造。

  “我们顺从自己的本能,尊敬的王。”辛西亚美妙的声音充满了韵律感,如此幻美的音色就足以激起大部分男人的征服欲,“对我们而言,人类的男子是食物,吃东西怎么会恶心呢?”

  嗓音和内容的极度落差也足以使任何人打寒战,席恩却没有半点感触,只是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然后他让宠物自己玩耍,摊开一本厚厚的地理志。

  有此一行,其实超出席恩原先的预计。因为在被威姆强吻以前,他并不知道列文的遭遇,也就没想白送那个双性恋王子一个部下。查出一系列隐情后,他才顺水推舟,打算一口气解决强敌的威胁。

  如果西琉斯被普莱玛斯并吞,威姆是可以作为傀儡君主享受他的荣华富贵,但席恩就没得体面日子过了。那蠢材的手脚也一点不利索,早被各国大使知觉。现在西琉斯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敌我双方都有了出兵的理由,情势一触即发。

  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只要西琉斯没搬家,没一夜变穷。席恩也不想当它的守护神,他的计划是让普莱玛斯自己乱起来,无暇侵略。毕竟他不擅长外交,也找不出这方面的人才。

  每到冬季,整个夏尔玛大陆都会进入停战期。这里的冬天非常冷,连最耐寒的北国战士也受不住,所以熬过秋天就行了。明年艾斯嘉大陆的战事要是还没结束的话,就再想办法。

  而辛西亚不在他的计划内,至少不是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这不奇怪,没品位的魔王陛下看不出她有多美,也就无法推测会有多少男人为她痴狂。当然,如果她能让普莱玛斯帝国的皇帝和重臣们神魂颠倒,互相争得头破血流,他也是很欢迎的。

  事实上,辛西亚真的有这个魅力。差不多所有的骑士都对她表明心意,愿意抛下荣誉和使命,带着她逃到天涯海角,是她私下笑着婉拒了。目前只有年纪已经不小的队长还在苦苦支撑。

  烦哪。法师暗暗叹气:就为了这些无聊的琐事,他得扔下他做到一半的机关女仆,昨天刚刚收成的法术药材。即使浸在特殊容器里,效力还是会减弱。

  突然,纤长优美的手指停在一页上,隐含不耐的银瞳也变得神采熠熠。

  当车队路过一大片废墟,一声低喝毫无预兆地响起:“停下!”

  骑士们还没反应过来,六匹骏马就硬生生停步,差点翻倒的马车里冲出一道黑影,眨眼消失在夕阳斜照的破败建筑群后。

  “怎…怎么……”认出那位飞毛腿是谁,众人目瞪口呆:作弊啊?法师跑那么快!

  席恩是作弊,他用了加速。

  “快追上去!”队长急切地大喊:要是让人质跑了,他们全吃不完兜着走。哈玛盖斯探出头:“别紧张,主人是去采草药。”

  采草药?众人将信将疑,还是队长先回过神:“不行!快追!可能会有埋伏!”

  小心地将一株香气扑鼻的淡黄小花挖出来,不让任何一根脆弱的根茎受到损伤,再施了个[绝对冰冻],使这株稀罕的百里香保持最新鲜的状态,法师正要放进空间袋,似有所感地皱起眉。

  好几只大脚丫,踩上了这片药草田。

  该死的家伙!你们捆成一束也不及一片叶子宝贵!

  “魔法飞弹。”

  本来用睡眠术就能摆平,但为了避免这群混蛋进一步造成无法容忍的破坏,席恩用默咒射出一排光箭,把他们远远打飞出去。击破铠甲的威力完全不符合这最初级法术的强度局限,几名躲在暗处的法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魔力之音。”群体扰乱施法,再弹指丢出一个超大面积的蛛网术,搞定。

  继续挖……

  脚程不慢的骑士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大团蚕蛹似的物事:“这是?”

  “刺客。”细心地挑选完毕,取走了可以移植的样本,席恩也不再介意他们乱踏,“大概憋死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敲晕了再放出来,里面有几个法师。”

  “是。”骑士们的态度恭敬了许多。在普通人看来,魔法师始终是个值得敬畏的神秘职业,这位原以为弱不惊风的皇子独力解决了这么多人,也令人刮目相看。

  “主人,收获如何?”见养父回来,等在马车上的哈玛盖斯问。

  “非常好。”席恩绽开难得的笑靥。

  这一刻,魔王下定决心要保护西琉斯,直到他踏遍剩下的遗迹。境内的操法者被赶走或杀死后,有不少这样的法师塔和学院废弃。恐惧魔法,当地的百姓也不敢接近,所以里面的书籍、药草和法器可能都保存着。万一被卷进战火,或者被他国的法师捷足先登,他的损失就大了!

  ※※※

  越过国境线,护卫的骑士才松了口气,和镇守边境的迪雷恩军团长会合。西琉斯王国东临大海,其余三面与三大帝国:普莱玛斯、坦丁和弗兰登接壤,可谓兵家要冲之地。而普莱玛斯的南面被高山阻隔,要从陆路南下只有通过西琉斯,因此历来战争爆发都是在这个倒霉的小国家,标准的“冲头”。国民固然因为发达的商业,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丰富的物产而生活富裕,但也流离失所,深受频繁的战乱所苦,两极分化极其严重,多亏了教团的精神束缚才没有内乱迭起。

  也是西琉斯国小兵弱,如果能占据两国之间唯一的出口,位于屏风山脉咽喉要道的索非亚要塞,就能借助地势挡住普莱玛斯帝国的如虹攻势。从马车上下来,席恩就在打这座要塞的主意。

  城防官迪雷恩看着辛西亚的火热眼神,给了他最佳的可趁之机。虽然只是微小的心理空隙,也足以让恶魔的触手钻进去,从内部侵蚀瓦解。

  先在他耳边吐出的呢喃:占有这个女人吧,她已经不是了,本来就是献给皇帝的人质,你就算和她共度一夜,也没有任何人会发现。

  堕落不分程度,的齿轮一旦转动就无法停止。当辛西亚一脸餍足地从指挥官房里出来,席恩的暗示也完成了。这个暗示不会马上发作,会随着相思和挣扎日渐深厚,和野心一起发酵,在几天后冲破理智的防线。

  客观的看,迪雷恩并不是一个的男人,他年富力强,兼具野心和才干,也就有着寻常男子的弱点,和野心家难以抗拒权势的通病。等到普莱玛斯后院起火,他就会耐不住了。

  “好吃吗?”魔王问。

  “很好。”魅魔优雅地抹抹嘴,“我们也是有品位的,那男人就像一道分量十足的肉酱面。”

  “接下来是个老头子。”

  “没关系,他的地位就是最好的调料。”

  三天后,他们来到了普莱玛斯帝国的首都卡隆,接受皇帝亚图鲁三世的召见。

  走进宏伟的雕花巨门,席恩敏锐地感到有谁在注视自己,不是来自上方和两边的震撼视线,而是更清醒的,更具评估和打量意味的……在哪里?

  当那感觉移至正前方,他看到了——

  一双冰蓝色的眼眸。

  罗兰·福斯!还有那个墨绿色眼睛的小女巫!

  反射性地弹出冲击波,他心念电转:被发现了,得尽快了结这边的事,回去做准备。

  “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参见陛下。”席恩按照西琉斯的礼节向皇帝致敬。

  “远来辛苦。”随口回应,亚图鲁三世的目光始终留连在他身后披着面纱也美得令人心动的女郎身上,“列文殿下果真一表人才,难怪你的兄长如此看重你。你可能有点奇怪,他为何会送你和玛莲小姐来这里。其实他是特地将你送到我国深造,而玛莲小姐是我们重要的贵宾,所以你们以后就安心住下。”

  “不,误会的是您,陛下。”席恩抬起头,收起恭谨的伪装,昂然站在大殿上,“还有我的兄长。我并不是代表他,而是代表我的国家,代表西琉斯的意志站在这里,我们不会屈服。如果您的消息够快,应该知道,我那位卖国求荣的兄长已经被我的母后软禁了,而我国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另外——”

  在众臣压抑不住的喧哗声中,他取出几份文件,一一展示:“父王委托我全权代理的证明,冰晶矿三分之一转让的让渡书复本,我国和弗兰登帝国签署的攻守互助条约复本,南方商盟的经济制裁宣言,法师协会的转让接受和义务协助条款。”

  递给脸色铁青的书记官,黑发皇子刻意用一种嚣张的口吻道:“啊,贵国兵强马壮,是可以轻易将我国踩在脚下,但你们能把全大陆踩在脚下吗?在我国拼死抵挡期间,其他国家也会做好迎战准备。今后不会有商船来贵国的东部诸港交易,我们拆了码头也不会让你们的海军靠岸,来自魔法之都萨曼的飞行要塞会开到你们头顶……”

  “请…请冷静点,列文殿下!”外交大臣狼狈地叫喊。瞥见检查完文件的书记官点头,皇帝更加面无人色。一股急转直下的现实压力混合着非现实的恐惧,在陷入死寂的觐见室盘旋飞舞。

  “我很冷静。”席恩淡淡地道,神态和语调完全不带虚张声势的成分。

  他确实很冷静。众人带着战栗默认,脑中同时浮现自己被这位优雅斯文的青年扭断脖子的场面。就好象他只要动动手指,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无葬生之地。

  怎么会这样……只是个小国的王子……

  “列文殿下,虽然有关威姆殿下的事是事实,但我们也耳闻您在来的路上遭到坦丁帝国的刺客袭击。”

  “呵。”席恩笑了,看着说话的情报大臣,“麦休大人,有句话叫做:‘要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人’。”

  环顾了一圈,他以落落大方的态度道:“我不否认,我那位出生弗兰登帝国的母后有她的私心,但她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如果这件事平安了结,她就可以压过我父王宠爱的薇莉尔夫人,重新执掌。坦丁帝国的亚修拉陛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愉快,我们九国自家人,私下也好协商,不会伤了和气。”

  “但你就别想活着回去了!”第一军团长莱门德忍不住大吼,发泄内心莫名的惧意。

  席恩无趣地瞥了他一眼:“我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说着,他戏剧性地拉下辛西亚遮面的头纱,顿时艳光四射,照得每个人一阵晕眩。

  亭亭玉立的女子拥有光滑如凝脂的肌肤,魔魅的金棕色瞳孔,光之洪水般的金黄色秀发沿着光洁的肩头滑下,在身体前后勾勒出迷人的曲线,她在世间唯一的代名词就是倾国尤物。

  在场的男性眼中都爆射出精光,上首的亚图鲁三世更是差点失态得流口水。

  “我和我亲爱的嫂嫂都没想活着回去,我们也不畏惧死亡。”年轻男子朗朗的声音穿透迷醉的浓雾,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没有唤醒任何一只雄性生物,“为西琉斯而死,是我们的光荣。”

  “我不属于威姆·萨兰希尔·奥斯卡。”辛西亚适时响应,极具梦幻感的声线再次听傻了一干人,“我和列文一样,都属于我们的祖国。”

  滴答。终于有几个意志不坚的贵族出了洋相,本人还没发觉。

  糟糕,杀伤力太大了,他们不会一拥而上吧?惊讶的魔王陛下赶紧把部下包起来,这个举动打消了少数有识之士的怀疑。

  “咳嗯,咳。”年迈的宰相最先拾回神智,大声咳嗽提醒某些大丢国家脸面的衣冠,“列文殿下,这件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您先别急,和玛莲小姐下去休息吧。”

  “没问题。”席恩非常入戏地回礼,调整了一下腰间法杖的位置,道,“不过,有件事我要声明,我是个法师,而法师是不懂政治的。不是战就是和,这是我贯彻的宗旨。”

  语毕,他自管自携着养子和部下离去。

  ※※※

  当晚火起,这把爱情的大火,将普莱玛斯帝国的皇帝陛下烧成了灰烬。

  亚图鲁三世是个好大喜功却只懂得酒肉渔色的统治者,朝野几乎由军方把持。子息方面,有一个六岁的小儿子和八个长女。迷上了今天来访的敌国美女,他不顾几位老臣的阻拦和应该遵循的礼仪,硬是把辛西亚抓进宫。而这也成为他的最后一夜。

  轻松溜出寝殿,金发美人准确地找到负责王城治安的莱门德军团长,宛如受惊的小鹿般楚楚可怜地哭诉皇帝如何对她施暴,她又是如何艰难地逃出来,请求他将她救出魔掌,送回西琉斯。被热血冲昏头的军人一口答应,当下就带队离开岗位,和前来捉拿犯人的近卫军冲突。激战中,那个肇始者不知去向。

  第二军团长韦沃站在孤儿寡母一边,其他高级军官也瓜分到了各自“效忠”的未来女王,一场后世称为[红颜祸国]的内乱就这么沸沸扬扬地展开。

  远方,迪雷恩军团长也丢下他的职责和驻地,打着“勤王讨逆”的旗号赶来,惟恐迟了一步。

  被重兵包围的府邸里,魔王一一清点宠物,询问养子有没有把他从国库和宫廷法师长家搜刮来的战利品打包好——来都来了,当然要带点土产走。

  “辛西亚到了吗?”

  “到~~”立下大功的魅魔应声出现,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将一帮男人耍得团团转带给她不亚于进食的乐趣。

  再次确认了一遍,席恩点点头,打开次元门:“好,走了。”

  没有直接返回国内,协助边境的守军夺下索非亚要塞后,他才回到西琉斯的王宫,正好赶上和父母兄长,以及坦丁帝国的皇帝一起喝下午茶。

  “贤侄,你欠我一个交代。”

  “很抱歉,亚修拉陛下。”在场唯一有心情品尝茶点的人礼貌地放下杯子,露出微笑,镇定地迎视准岳父威严锐利的视线,“我想母后已经对您解释过了。”

  “是的,如果你也承认,我就不得不动用联盟法,处决某个叛国贼。”看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亚修拉只得暂时搁下疑虑,转向被侍卫牢牢扣押的长皇子。

  威姆汗如雨下,浑身抖得像筛糠,即使他是王族,犯下叛国罪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此刻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不明白事态为何会演变成这样。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辛比奥四世。

  这个人,真的是列文吗?

  同样困惑的亚修拉和王妃箩拉缇丝纳闷的是这年轻人哪来那么大的本事,他们不知道原本的列文是怎么样的人。事实上,除了辛比奥和威姆,夏尔玛大陆的民众一开始认识的就是席恩·奥古诺希塔。

  “王兄,你慌什么,这是我们一起想出的主意,不是吗?”席恩不动声色地帮兄长解围。

  “啊?”威姆还没反应过来。亚修拉眯起眼:“列文,你是当真的?”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竟然包庇害他的人!

  当然是当真,我才不要自己批公文。席恩在心里回答,表面装出诚恳的模样:“亚修拉陛下,是真的,我只有一半功劳。”威姆终于领会弟弟的意思,连连点头:“对对,我们是合谋,是演戏!”

  “……”来回扫视,勉强相信列文是基于兄弟之情既往不咎,又想起他维护国家的义举,判断这至少不是一个敌人,亚修拉决定放下铲除危险人物的念头,留待今后慢慢观察,颔首道,“好吧,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善后我们会处理的,威姆你好自为之——倒是贤侄,你手脚可真快,什么时候达成了那么多秘密协议?”

  “哦,那个啊。”法师笑着耸肩,和莞尔的王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是唬人的。”

  北方强国普莱玛斯一夜间衰落,消息传开后,大陆各国都意识到:西琉斯王国的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民众把他当成从天而降的神人,顶礼膜拜。统治者们却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但他们也觉得列文像是突然崛起,事前没有一点迹象。仔细调查,他身边的人:哈玛盖斯、辛西亚、丽芙,以及后来出现的依路珂、格兰妮和修蒂玛,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完全查不出过去的经历,还真有点诡异。

  因为是丑闻,西琉斯王室将列文的身世瞒得很紧,只能推测是秘魔岛的渗透。这么一来反而放心了,以秘魔岛的势力,绝对不可能对夏尔玛大陆造成什么危害,顶多和西琉斯算帐而已。

  而且,列文是个值得巴结的人才,这点是无庸置疑的。所以国内国外争相把美貌女子塞进宫,希望获得他的青睐。

  就这样,刚刚提拔了一批有实干才能的中下级官员,与势力膨胀的王妃制衡,以为能重回心爱魔法怀抱的魔王陛下,又陷入了红粉地狱。

  “这个周末我要举办一场舞会。”

  美丽的公爵小姐珍妮·帕特里克拎着丝绸裙摆在梳妆镜前转圈,不满地盯着自己的腰身,拼命吸气让女仆为她束腰。

  “您上个礼拜才办过一次,次数会不会太多了?”

  “上个礼拜列文殿下没来。”

  “噢,我知道,听说他不幸感染了伤风。”

  “是啊。”珍妮气息不畅地回答,她脸上的红晕一半是出自迷醉和期待,“这太遗憾了!我想这次他会来,听伊莎贝拉说他的病好多了。”女仆同情地看着她快要窒息的小主人:“我认为您的腰够细了,放松点吧,我的好小姐。”

  珍妮泄了气,接着又竭力挺直小蛮腰:“不行,如果我的腰身不能再细点,列文殿下会抱不住的。不,我需要减肥,这样殿下他才有力气带着我跳舞。”

  “我怀疑。那位殿下已经柔弱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三天两头生病。好像是在索非亚要塞一战…什么法力透支了。他很有可能在舞会开场就昏倒。”

  “没有关系~~我打赌每位贵妇人都乐意搀扶他。如果他能昏倒,被他当肉垫的女人一定是最幸运最幸福的。”珍妮满眼憧憬的小星星,向祖国的守护神祈祷心上人会不支昏厥并碰巧压倒她。

  与此同时,某位病弱贵公子的寝宫——

  “主人,请柬。”

  “我病了。”言下之意:你给我想个病名,高血压心脏病小儿麻痹风瘫天花什么都可以。

  讽刺啊,想当初他最痛恨自己不争气的破身体,如今他生龙活虎,却要装病逃避。

  谁能告诉他那帮女人在想什么?

  “……这个不能不去。”哈玛盖斯叹了口气,由衷同情他俗务缠身的养父,“是弗兰登帝国帕特里克公爵家的三小姐,而且您已经推辞了一次。”

  性感得令名媛淑女们尖叫的修长手指合上书,冰镜般的银瞳不带感情地扫来。

  “哈玛盖斯,我感觉很奇怪。”

  “是的,我也一直在奇怪。”

  席恩原本以为:装出奄奄一息快要嗝毙的模样就能吓退那些想攀权附势的女人,重新得回他的安宁。却没想到她们的热情反而更高涨,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这个美好的预期,只能证明魔王陛下有多么不了解女性心理。

  再没有什么比柔弱的美男子更虏获芳心,这种病态的美让上至年长的夫人,下至青涩的小姐都心醉不已。肌肉强健的曾流行过一段时间,但他们早就过时了。

  引领潮流的先锋,又如何不万众瞩目。

  从各种现象看,这种症候群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已经形成了“列文效应”。

  也许我该编个意外毁容?席恩的目光一瞬间定在水果刀上,随即否决自己显然被逼得失去理智的念头。其实当初用装病推托就不明智,他用的是狼神使者的名头,而神子是不该生病的。幸好大家以为是上天不忍心他在这个尘世挣扎,想早早回收他,才会这样体弱多病,更热烈地想挽留他,没有穿邦。

  继续深想拒绝的后果:那位公爵小姐带来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和驱不掉的香气,无数探病的女人,争奇斗艳,百花盛开……

  小小的青筋浮现在额角上。

  “我去。”

  ※※※

  帕特里克家族是弗兰登帝国数一数二的名门,因此它在西琉斯王国首都雷因斯鲁的别墅也是不亚于王宫的宏伟壮丽。拱顶挑高的宴会大厅里,舞会准时召开。云集的上流人士都翘首以盼今晚的主客,女士们清一色腰肢纤细胸部丰满,可是连身子也弯不了。

  当门口的接待大声报出列文的全名,现场一阵骚动。

  席恩还是穿着裁剪合宜的高领绣银黑袍,腰间别着象牙法杖,光滑乌亮的长发瀑布般倾泄而下,衬得文雅俊秀的脸庞和两耳的秘银耳坠更为亮眼,黑与银两色被他穿得无比服帖,如同深幽的冬夜里最灿烂的星辰。

  他身旁的女伴像是从森林走出的精灵,淡绿的秀发和深碧的眸子,自然的身段比在场任何一位小姐更苗条优雅,身穿性感的墨绿色晚礼服,开叉的裙摆下可见修长曼妙的腿线。

  她叫丽芙蒂尔,据说是帮助列文殿下逃出秘魔岛的救命恩人,一个美貌不亚于神秘的女巫。

  然而她的真实身份是精灵,出生于千年前的夏尔玛大陆,蓝橡树森林的幸存者。曾经和化名迪安的席恩一起冒险,意外身亡后被他复活。种族特征——长长的尖耳和哈玛盖斯的橄榄形瞳仁一样,被席恩藏起。(见番外《冰冷之炎,灼热之冰》

  主办人珍妮·帕特里克小心地不露出对丽芙的敌意,像只快乐的小鸟般迎上前:“您能来我太高兴了,列文殿下。”

  “得到您的邀请是我的荣幸。”席恩礼节性地轻吻她的手背,平稳淡定的声线不带刻意的虚弱成分,他已经觉悟无论他表现出什么样的形象,这些仰慕者都会诠释成“天哪!太迷人了!”。

  是他落伍了吗?还是女人这种生物从开天辟地起就这样?

  魔王陛下今年也一大把年纪了,他不认为自己会对一群黄毛丫头动心,一点也不。

  公爵小姐继续表达她的欢喜之情,打量他的脸色:“您今天的气色…很不错。”神哪,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苍白?她都天天为他的健康祈祷了!

  是了,这就是她们坚信他病弱的原因——列文被牢狱生涯捂白的皮肤。

  “我的病是痊愈了。”明白不和她跳一曲她是不会死心的,席恩朝丽芙一颔首,伸出优美得宛如艺术品的大手,“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帕特里克小姐?”

  “噢,太棒了!不,我是说,我很乐意。”珍妮开心得脸颊通红,行了个屈膝礼,将颤抖的小手交到他手中。

  两人的共舞吸引了全场的注目,有嫉妒的、羡慕的、惊讶的、深思的……按照礼仪,席恩跳的是弗兰登帝国的宫廷舞,连同语言都是新学的。但只要他认真去做一件事,他就能做得很好。何况夏尔玛大陆的语言和他使用的古代语相差不大。

  我现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情窦初开的女孩晕陶陶地想,交错旋转的灯光更加深了她的迷醉。

  搂着她的有力臂膀,男子潇洒卓然的舞步,都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她却完全没注意到。

  但是当她和对方四目相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了她满腔的喜悦。

  那双银亮的眸子始终无波无痕,仿佛冻结的湖面,漠然反射眼前的景象,却不透露一丝一毫内心的情感。

  他看着她,心思却好象在遥远的彼方。

  为什么?我还不够美吗?公爵小姐不知所措,既惶恐又不安,偏偏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因为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而且过去她一直觉得他淡然疏离的神态,从骨子里透出的孤冷,坚毅沉着的眼神和微抿的薄唇都是那么迷人。

  席恩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珍妮立刻注意到:“您不舒服吗?对不起,请让我扶您下去休息。”

  “好的,谢谢,我扫兴了。”席恩嘲笑自己,如果他真的身体不适,决不会表现出来,可是为了防止接下来一大帮女人邀舞,他只得装腔作势,真是愚蠢啊。

  他的用语还是这么特别……珍妮着迷地想。其实席恩说话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直接而已。即使他嵌进了敬语和社交辞令,也学不会真正的委婉和由深厚教养沉淀的细腻。注重传统的老臣和不怀好意的人称之为“尚未摆脱未开化习俗的野蛮特征”,但女士们都喜欢他不矫柔造作又从容不迫的言行,清爽而斯文,就像围绕他的知性味道。最近还带起了法师热。

  伴随相携离去的两人,四下响起一片失望的吁叹。

  “您需要什么吗?”

  “请不用担心,帕特里克小姐,我的侍从会照顾我。”

  “那…我走了,您好好休息。”珍妮恋恋不舍地提着裙摆离开,今晚她已得偿所愿,所以不贪心。席恩靠着软垫,啜饮哈玛盖斯拿来的果汁,没有目送她。

  “你可真受欢迎。”丽芙轻嘲,但她也婉拒了十位数以上的男人,没资格调侃。

  “是列文的脸招蜂引蝶。”席恩淡淡地道,漫不经心地把玩杯子,想着大海另一边的局势。周围的喧闹在他就如无意义的絮语,丝毫不萦于心。

  也没有任何需要留心的讯息。女人谈论的无非是目前流行的衣服、首饰、扇子、披风,头发的梳法和颜色的搭配,男人则高谈阔论政治和军事——非常粗浅的理论,连他都听得懂。

  “列文哥哥~~~”

  一个漂亮的淑女踏着轻盈的步伐走来,棕发打成可爱的小卷儿,使小巧的脸蛋更妩媚动人,澄蓝的大眼睛犹如清澈的泉水。

  看到她,黑发皇子浮起一丝真心的笑意:“伊莎贝拉。”

  她是珍妮的闺中密友,王妃的远房亲戚,算下来是列文的表妹。至今为止席恩在夏尔玛大陆认识的女性,除了凡公国的雪女王,就只有她还聊得来。因为这位小姐精通园艺,有个共通话题,脑袋瓜也挺聪明,性格干脆活泼。

  “你又装病啦?”伊莎贝拉笑意盈盈地摇着小扇子,和其他仕女的羽绒扇不同,是雪松扇骨的折扇,透明的薄绿扇面上描绘着玫瑰花和卷曲的簇叶。

  “什么装病。”长久待在浓香扑鼻的封闭环境里,席恩确实感觉自己得了香水过敏和幽闭恐惧症。

  “哼,哼,你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折起扇子,伊莎贝拉两手撑在他的膝上,靠近那张令人屏息的俊脸,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坏哥哥,珍妮为了你的病,可是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

  “那你要告诉她吗?”席恩笑了,抚摸她柔软的卷发。看见这一幕的人都暗暗惊讶,不敢相信向来待人冷漠的列文皇子竟然会有这么亲昵的表现。

  哈玛盖斯和丽芙却不奇怪,席恩他……非常喜欢可爱的东西。

  伊莎贝拉小姐两鬓晃悠的发卷儿,红扑扑的小脸,大大的蓝眸,自然的甜软嗓音,撒娇而不做作的亲和姿态,都使她看起来……无比的可爱。

  “不了,她会伤心死。我也知道你是不得已,比起和她吃饭跳舞,你更喜欢养你的兔子,看你的书。”伊莎贝拉叹了口夸张的气,随即说起来搭话的真正目的,“听说雪女王送给你一盆很珍奇的植物,我可以去你那儿看吗?”席恩双目一亮:“是吗?我不知道,当然可以。”

  “还有这些紫叶木的种子,你帮我看看是真的吗,据说是以前精灵住的森林才有的芳香植物。”

  “给我!”席恩还没表态,丽芙就一把抢过装种子的丝袋,打开一看,明媚的绿眸顿时涌现泪光,“是真的……”

  “丽芙蒂尔小姐怎么了?”伊莎贝拉也没生气,伏在表兄耳边问。席恩不动声色地道:“想起她的家乡了,她的家乡有一种很像的植物。”

  “哦。”伊莎贝拉没有被这么漏洞百出的话骗过去,也不追问,她早就感觉她这个表哥神秘得像天外飞人。女性的第六感提醒她不要挖掘,深知分寸的贵族小姐相信自己的直觉。

  最重要的,她不想破坏两人的和睦关系。

  所以她只是发挥她天生的可爱优势:“一会儿让我坐你的马车。”

  “好好。”

  ※※※

  摆在席恩面前的是一种叫作水晶兰的植物。晶莹而洁白的花朵悬垂于植株顶端,被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透明白色叶片烘托着,整棵花通体雪白剔透,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如果不是指尖触摸上去有着清晰的花叶质感,真要怀疑是不是哪位名工巧匠雕刻出的杰作。

  白皙纤长的手指流连在花儿娇美的蕊瓣上,像挑起的下巴似的,微微抬起一朵花细看。

  这么精巧,这么脆弱,好象一碰就会坏掉,伟大的自然营造出来的艺术品。谁也无法想象,如此干净美丽的植物是在整个森林最阴暗、最冰冷、最潮湿的沼泽里生长出来的。

  不需要光,只吸取那些腐坏的生命养分就能成长,在黑暗里隐隐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就像他。

  摩挲丝绸般柔软的花瓣,魔王浅浅一笑。

  这才是小国的国王。

  “好美……”伊莎贝拉想摸又怕弄坏,期待地问道,“列文哥哥,我可不可以带一朵回去种?”

  “最好不要,有毒。”

  “啊!雪女王怎么会送一盆毒花给你?”

  “不经过特殊处理是提炼不出毒素的。”席恩的微笑隐含琢磨不透的深意。伊莎贝拉这才打消疑虑。哈玛盖斯端起花盆:“主人,放到坎菲斯旁边吗?”

  “这个嘛,他大概不会喜欢。”席恩笑着斜了窗台上的盆栽一眼,摆摆手,“放在我的卧室里吧,随便找个地方。”

  “哦。”

  他?列文哥哥真奇怪,管一盆植物叫他。伊莎贝拉看着像是大树幼苗的绿芽,一道碗型的光罩包裹住它。这是席恩做的魔法灌溉装置,会定时浇水松土,提供充足的日光。

  清风吹进房内,撩起薄薄的纱质窗帘,一个似真似幻的年轻男子就坐在流动的风里,隐约可见他身后开满了冬蔷薇的庭园。他深绿的短发随风轻冉,眼神清灵而深邃,朝她友善一笑。

  “……”伊莎贝拉揉揉眼,再揉揉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呵呵,伊莎贝拉,你很受植物欢迎哦。”席恩没漏看她的动作。

  “列、列文哥哥,那边有个男的!”伊莎贝拉抓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坎菲斯,“在那里……咦,不见了!”

  “坎菲斯还不能长时间显形,他是喜欢你,才跟你打声招呼。”

  “真的有人!?”听出言下之意,伊莎贝拉兴奋得脸放红光,一叠声道,“他是谁?幽灵?树苗的妖精?”席恩点点头:“是树精,他的本体被砍倒了,这是新生的身体。”

  “哇——世上真的有树精啊?我就是希望看到花仙子,才从小开始种花的。”

  “一般只有树龄极长的树木才会形成精魂,花的生命太脆弱,除非是得到众神祝福的植物。比如被称为[冥王之雪]的冬落草,[生命女神之树]的木樨,[大地女神之泪]的紫菱花等等。”

  “哦。”伊莎贝拉有点失望,但很快就被发现梦想生物的好心情冲淡,趴在窗台上,用喜爱的眼光凝视坎菲斯。放好水晶兰的哈玛盖斯端来茶点,菊茶、栗子派和樱桃馅饼沁人的甜香在房里飘荡。

  窗外,气候渐渐变暖,早晨下了一场小雨,南方的天空还有些灰暗。法师特别开辟出来的药草田被紫藤树篱环绕着,花园里充满了雾、薄荷、百里香、星之草和月光花的混合药香,以及蔷薇甜美的芬芳。

  远远的,传来女性清脆柔美的歌谣,为了即将到来的爱情祭典所唱的古老诗曲:

  “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合,没有针脚和针痕的亚麻裙,穿上它,你就会成为他真正的恋人……”

  依稀记得,母亲也有一件这样的裙子,粗糙的布料透出岁月的沉黄,用牢固的针线绣着迷迭香、百合和鼠尾草的图案。在父亲的祭日,她总会穿起来,用回忆的语调叙述让兄弟俩听厌的罗曼史,最后喃喃叨念为什么不是生了两个女孩,不然这件衣服就可以做嫁妆了。

  [没关系,我来穿!]那个笨蛋弟弟总是自告奋勇,而聪明的哥哥打鼻腔哼出不屑。

  一天,他问:[就算我们都是女的,你又要给谁?]

  母亲愣了愣,没回答。

  答案她回答了,在她把肖恩当成他,压进冬天的小溪里。

  她没有淹死肖恩,淹死的是他。

  寒冷的感觉也像冰水,将他淹没,又迅速被理智压回情感的深井,取而代之的是燃烧似的灼热感。

  睁开不知不觉闭上的眼,席恩没有看到,有种凶猛的东西从他的眼底冲出来,尖锐而凄厉,仿佛一团炽白的火焰。

  哈玛盖斯看见了,轻轻的,在杯子后面叹了口气。

  “好了,伊莎贝拉,过来吃点心。”席恩扬声道,无懈可击的平静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带着无机质的稳定。

  “慢点,我听到坎菲斯说话了。”棕发少女转过头,脸上还泛着可爱的红晕,看看餐桌,她体贴地笑道,“你们先吃好了。”

  席恩一怔,第一次发现她垂荡的发卷是棕色的,和肖恩一样颜色,还有那种神情、语气……

  每次以为他睡着了,肖恩也是趴在小木屋的窗台上往外看,看绿树蓝天,看鸟语花香,看欢腾的动物们,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闪动着憧憬的光辉,显然想出去尽情玩耍,又顾虑病弱的兄长,不得不待在屋子里照顾他。

  这种体贴的态度,最令他恼怒。

  [滚出去!]那时的他还没如今这么深厚的涵养,一发脾气就丢枕头,恶言相向,[想出去就出去,别站在那儿碍眼!]

  [可是……]肖恩总会挣扎,虽然他的挣扎一向不持久。

  [我不用你管!看到你就烦!]

  然后那个笨蛋就出去了,像一只受伤的小狗,留下另一个口是心非的笨蛋坐在床上生闷气,咀嚼后悔和寂寞的滋味。

  “伊莎贝拉,你真的很想要花精吗?”再次挣脱过去的影象,魔王笑起来,非常明朗快活的笑靥。古代龙的化身打了个寒噤,手里的馅饼差点掉下去。因为通常席恩露出这种表情,不是他扭曲的感性被刺激了,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可怜的小羊少女,你保重!

  “嗯!”不知那是魔鬼的笑容,喜出望外的伊莎贝拉重重点头。

  “好吧。”席恩双手虚抱,掌心间浮现出一圈淡红色的光芒,中央悬浮着一枚像是植物种子的颗粒,有着接近菱形的棱角,黑得发紫,散发出奇异的美感。

  “这是蓝薇花的种子,你把它种下去,七天后,会长出蓝色的小花。只要你的执念够强,里面就会诞生出一个符合你理想的花精,它会是你忠实的朋友,和你同生共死。”

  伊莎贝拉振奋雀跃地收下这珍贵的礼物,情不自禁地抱紧他,欢声道:“谢谢你,列文哥哥!”

  不必谢,恶魔的礼物是双刃剑。席恩心道。

  伊莎贝拉,如果你是真心亲近、喜欢你的“列文哥哥”,我的部下也会真心对你,守护你一生平安。

  但如果你背叛我,对我怀有恶意,她也会咬断你的脖子!

  ※※※

  人不能做坏事,会有报应。

  从第二天起,穿着缝好的亚麻裙装的女孩们就纷纷到访,奉上手工织就的毛衣、围巾、手套、腰带、袜子和毛绒玩偶,还有手工烘烤的各种甜点,亲手制作的一些小玩意,使法师不堪其扰。

  夏尔玛大陆的爱情祭不同于艾斯嘉,在春夏两季,而是在初秋。取自爱情和秋天一样有收获也有凋零,带有无常的神秘感这个象征意义。对此席恩赞同,非常赞同。

  爱情就和女人一样费解,比如这位站在他面前半天,既不送礼也不开口的公爵小姐。

  席恩不喜欢羞涩的、文静的、矜持的女孩,因为他看不懂她们低垂的眼睛里闪动的光是什么意思,那比最艰涩的咒文更隐晦。他喜欢直接的注视,率真的大笑,如银铃般悦耳的嗓音——绯红害羞的脸蛋和端庄婉约的沉默令他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念在是伊莎贝拉朋友的份上,他还是礼貌地招待:“帕特里克小姐光临寒舍,有什么事吗?”

  硬邦邦的。已经看出客人“有什么事”的哈玛盖斯和丽芙一齐叹气。

  “我……我……”珍妮嗫嚅着,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突然背转过身,像只小鹿般跑了出去,“对不起!”

  “?”一边想着应该读心省得烦,席恩一边转头征求群众意见。丽芙直截了当地唾弃:“你真是笨蛋。”哈玛盖斯体谅地笑道:“嗯,她是想…不,还是由她亲自告诉您的好。”

  “??”席恩又想了半秒,决定放弃无谓的思考,“算了,那丫头浅薄得跟张白纸没两样,想必也没什么重大的事要告诉我。”他还记得铺天盖地的红玫瑰,莫名其妙的诗集,打成奇形怪状的蝴蝶结,充满抽象意味的古画——这些是那位小姐过去送他的礼物。

  对女孩子而言就意义重大了!精灵少女瞪他,由衷同情那些异族同胞,竟然瞎了眼喜欢上这种迟钝差劲的男人。

  “伊莎!”

  正在为花苞浇水的伊莎贝拉冷不防被友人从后面抱住,手一滑,水壶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了,珍妮?”确定心爱的植物没有损伤,伊莎贝拉不意外地反手轻拍好友,“是不是被拒绝了?没关系,你还会碰上更好的对象。”其实她本来就不看好这段恋情,她那个表哥固然是极为优秀的男子,却太过沉迷于魔法,对异性毫无兴趣。

  而且潜意识,她总是对他抱有一股隐约的畏惧,像是绝对不能违背,绝对不能触犯。

  “不是啦!”认为友人乌鸦嘴的珍妮气急败坏地大喊,随即趴在床沿悲惨地大哭,“我没有告白,我说不出口!”

  “哦,可是我记得你送给他心形的小饼干……”

  “没有用!他当场吃掉了,也谢谢我,可是他根本就不懂!”越说越伤心,珍妮悲从中来,哭诉自己坎坷的求爱历程,“以前也是,我明明暗示得那么清楚:红玫瑰、同心结、情诗……他都当成普通的礼物!为什么?任何一位绅士都应该明白啊!”

  就他不明白啦。伊莎贝拉无力地叹息,心里也觉得很奇怪:列文的表现像从来没被女性追求过——这怎么可能!他是那么英俊出色!

  “乖,珍妮。”伊莎贝拉柔声安慰友人,好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鼓舞她再接再励,“你再试一次,这次直接……”

  “不行!”珍妮尖叫,音量之大令伊莎贝拉担心会震破花盆,“这太不像话了!我…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够疯狂了。昨天玛琳婶婶教训了我一顿,说我像个不知羞的野丫头,简直变得和大街上的贱民没两样。可是…可是我真的爱他啊!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他!”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看的男人全是呆头鹅,突然出现一只黑色的凶禽,当然一眼就抓住了你的心。

  伊莎贝拉头痛地揉揉额角,实在很想劝友人罢手,她那位非常人的表哥决不是寻常女子消受得起的,即便珍妮被他接受,最后也一定会受伤。但是她又不忍心打击好友,珍妮虽然有点娇小姐脾气,但也天真可爱,善良美好,是名门闺秀里和有“怪癖”的她最投契的。可以的话,她也希望她幸福。

  “好了,珍妮,这么颓丧可不像你。”拍拍友人抽泣的肩膀,伊莎贝拉想到一个点子,“列文哥哥喜欢植物,也对植物很有研究,我这里有盆黑布卡,你送给他。”

  “我送过他红玫瑰……”

  “是药草啦,平常的花他不懂的,只有药草他还会特别种起来,玫瑰他只会晾干了当施法材料。这种花的意思是[默默的爱]——怎么样,够含蓄,也够明白吧?”

  “哇——伊莎,我爱你!”珍妮一把搂住友人。伊莎贝拉嘀咕:“对我倒说得出口。”

  然而她失策了,席恩是知道黑布卡的药用价值,以及它的学名俗称,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花语这种东西。所以珍妮绝望地重复了送礼,被道谢,被送客的老章程,唯一的变化是心上人这次似乎高兴了点。

  神哪!凄风惨雨的少女几乎要当场蹲下来哀泣:告诉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他才会明白我的心?

  不懂的是她,美丽的公爵小姐不知道也难以想象,她自以为爱上的男人奇特的精神构造。

  席恩的人生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他自己的,一半来自他的双胞胎弟弟。那光明的,充满了爱与信任的梦境,总是在他清醒的一刻折磨他,鞭策他理智地区分,避免沉溺。所以他本能地屏蔽一切善意,而对恶意就分外敏感。其中恐惧和仇恨令他享受,轻蔑和嘲弄使他不快。

  而中性的情感——敬畏,让他感到舒心。

  至于爱情就算了吧,他体味过那种将他的理智和判断烧成灰烬的情感,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决不会再一次飞蛾扑火,更不相信现在包围他的所谓爱情。

  所以女孩们火辣辣的目光,全部在席恩心里那道厚厚的冰墙上碰壁,连一缕轻烟也没冒出。也许他还会怀疑她们想吃了他,事实上也没错。

  幸好他后来拆了几封情书,得知她们在想什么东西。

  噢,这就是世人的爱情了。瞥了眼镜中的美男子,再想想自己真实的模样,犯下的累累罪行,魔域之王感到一丝讽刺的娱乐:多么浅薄!

  ※※※

  丰之月13日,席恩回到了自己的灵魂神殿。

  每一位神祇都有一座对应的灵魂神殿,象征着他们的地位和神格。新生的魔法神还有一点特殊:他的灵魂神殿不止一个,有两个,其中一座是影神殿。原因是他正式升华时,有一位人类女性意外沾光,分到了他的神力。所以冥王死后,帕西斯等人杀上门才扑了个空,霍娜一直待在影神殿里。

  “迪斯卡尔……席恩。”

  红发女郎神情复杂地凝视曾经的爱人,他和她的记忆里毫无二致:蓝色衬银纹的天鹅绒长袍适宜地贴裹住修长匀称的身材,湛蓝的发丝如水披散,长及小腿,如同融化的蓝水晶,在烛光下荡漾着清冷的光辉。

  象牙白的肌肤带着冰雕玉琢的剔透感,五官精致得不似人间的生物,一双深蓝的眼眸宛如远山冰雪消融而成的湖水,清亮明澈,却又深不见底。

  他白玉似的双耳和怀里的灰兔一样纤长,平添几分可爱,柔化了刚硬冷漠的气质。

  两人身处的是一间像家居室的房间,四壁铺着手工织就的羊毛壁毯,嵌着黄铜部件的银烛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黑曜石框的穿衣镜也镂刻着精细的花纹,角落一组古雅的米黄色橡木书架上摆满了包皮革的厚书,吊兰和几件小巧玲珑的装饰品恰当地点缀,空气里飘浮着药草和香料的气味,混合着红砖壁炉燃烧的木香,整个房间温暖、舒适、充满了女性温柔慰贴的心思。

  因此,那个活像雪雕的男子自然和这样的气氛格格不入。

  “看来你领会了[创力]。”也不说“你过得好吗”之类假惺惺的问候,环顾了一圈,蓝发神祇淡淡地道。

  “是的,我在这里过得不无聊。”霍娜平静地回应,俏丽的脸庞也像戴上一层面具般看不出喜怒,“我的意识可以任意畅游三界,看到我想看到的事物,甚至是从未谋面的景象;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东西,在这个空间里——但是我并不快乐。”

  “你是囚犯。”席恩重申,隐含压抑的不快,“霍娜,你那时不该握我的手,不该被你愚蠢的爱情冲昏头脑。我是自认倒霉了,我们俩的联系解不开,希望你也能接受这个事实,你的情绪影响到我。”

  “我不快乐是因为,我看不到你。”

  “啊?”魔王发出一个愚蠢的单音。他相连的另一半走上前,抱起被他喂得圆滚滚的兔子,直直看进他的双眼,笑了:“我也是个法师啊,你应该能够理解,突然得到那么强大的力量,领会以前不能领会的层次,我有多么惊喜。”

  魔法神在心里吐酸水:是啊,你幸运,我霉,我这辈子就没碰到过这么便宜的事。

  “席恩,我能感应到你的情绪哦,你在嫉妒。”

  “……”

  “真是超级郁闷的男人。”霍娜斜睨他,抚摸毛茸茸的宠物,叹道,“哈罗西恩又被你喂得肥肥胖胖,这样下去迟早被你塞死。”

  “说正题,霍娜。”席恩提醒。红发法师一脸认真地正视他:“我说的很清楚啊,我想见你,我只看不到你。”

  “你要看我干嘛?”

  “你真是……当然是因为我想你,喜欢你。”

  不会吧!在这里也没得清净?魔王陛下感到五雷轰顶,天崩地裂,深切怀疑命运又一次捉弄他,存心以戏耍他为乐,把他过去背到极点的女人运一下子扭转到相反的极端。

  抱歉迟了,他消受不起,不想消受,也无福消受。

  他心已成灰,身体不再有,要女人何用?

  “听着,霍娜。”法师非常冷静地道,“你还没从那场疯狂的错觉里清醒,回头好好冥想,把那些杂质都去掉。首先——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是迪斯卡尔,虽然一开始就是我,但我演的是个不存在的人物;之后那个则是我的模拟人格,也是假的——你的爱情彻头彻尾都是虚幻!是你自己营造出来的!”

  “我也跟你说过了,感情没有理论可言,只是个水到渠成的过程。”霍娜毫不退缩,“我很确定我还爱着你,至于哪个你,我没那么细腻,分不出也懒得分。”

  “……你真不像个法师。”

  “所以我原本是三流的啊,多谢你让我变成一流。”霍娜粲然一笑。席恩毒辣地道:“思想还停留在九流。”

  “没有关系~~~我们心意相通,亲密无间,你迟早会被我拉下凡尘的,我衷心期待那一天~~~”

  不行,我跟这个女人无法沟通。发觉再谈下去会忍不住掐断她的脖子,同时自己体验到死亡的滋味,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还死不掉,纯粹做白工,席恩明智地决定撤退,反正他不认为霍娜能真的影响到他。

  “等等,席恩。”呼唤的声音有股力量,拉住他的脚步,“依路珂还好吗?”

  “他很好。”席恩冷冷地道。霍娜盯着他的背:“那孩子究竟是谁?”

  “放心,我没有让你怀孕,你现在的身体就像一扇[门],重生的神祇会借助你离开神之泉。”

  “那……他是神吗?”霍娜惊愕地喃喃道。

  “对,那小鬼皮死了,和上一世完全不同。”困惑地低语,席恩转过头,“他吵着要来看你,我会抽空带他来,希望你到时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霍娜垂下眼,神色沉郁:“我不会说的,说了也无济于事。虽然我希望你能善待他,但你不会听吧。”

  “没错。”席恩爽快地承认,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深意,在影神殿,镜影的力量最强,他急着要走,“哈罗西恩就由你照顾好了。”

  抱着舍不得男主人的兔子坐在床上,霍娜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告诉他,在他们双手交握的刹那,他的所有经历她都看到了——这只会使事态恶化,席恩会以为她在怜悯他。

  那个高傲又自卑的男人,简直比一头驴还难拗。最糟糕的是:他还没察觉,也不承认自己的自卑。即使她指出了,他也会用那种纯粹理性的口吻说:[不,这不是自卑,是自知之明。假如没有漂亮的容貌,显赫的家世,丰富的学识,强大的能力,你还会爱我吗?你会被我吸引吗?不,你不会。就像你不会去注意路边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一个丑陋的驼子,一个麻脸的病孩,哪怕他们有着美好的内在——这就是现实。何况你一开始爱的就是一个海精灵王子,你是不算数的。]

  霍娜不否认自己有着女人共有的虚荣心,当初也确实是被迪斯卡尔吸引,但是感情深到现在的地步,那些都无所谓了。她爱的是席恩,他的内在。就算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她也会像法娜一样,亲吻他脸上的伤痕。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他不再相信,不再期待。以她的分量,也根本无法撼动他。

  这样下去,他会害人害己。尽管不甘心,也只有把宝押在他那个弟弟身上。

  必须尽快领悟更深的[力之本源]。法师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坚定地打气。她目前的程度只能观望、体验现世,还远远不能干涉。要设法突破这个瓶颈,与肖恩·普多尔卡雷取得联系,求他拉他的哥哥一把。

  因为连他也收回手的话,席恩就真的没救了。

  ※※※

  重新附体的瞬间,能量流动形成的冲击传遍全身,他静静地吸气,吐气,等待不适感平息,然后缓缓睁开眼。

  对上一双溢满担忧的蓝眸。

  “列文哥哥!”

  “伊莎贝拉。”席恩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打量四周:是他的房间,她怎么进来的?

  “对不起,我没拦住。”站在门口的哈玛盖斯歉然道,解开了他的疑惑。伊莎贝拉也很不好意思:“别怪哈玛盖斯,布里安生出来了,我急着想让你看看。”

  “布里安?”席恩没漏看她肩头美丽的小生物,眼神微微软化:看来这女孩的确不是别有居心地接近他,“恭喜。”

  “嘿嘿。”伊莎贝拉开心地笑了,随即露出真切的关怀之情,“列文哥哥,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啊,哈玛盖斯没对你说吗?我在午睡。”

  “可是你刚刚好象死掉一样,我觉得很不对劲。”

  再次体会到女性是一种不能掉以轻心的存在,席恩暗暗警醒自己。他灵魂出窍期间,列文的身体还是有生命反应,而她居然说他“好象死掉一样”,直觉惊人!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刚刚是在冥想。法师精神专注到一定程度,就能脱离肉体,自在翱翔。”席恩半真半假地道。伊莎贝拉将信将疑,她不认为这个表哥会信口开河,但这还是太神了:“骗人。”

  “不信?你朋友家的狗刚生了六只小狗,不信你去问。”

  “啊——爱丽丝生了?”伊莎贝拉这才信以为真,满心佩服,“列文哥哥,你好厉害!”哈玛盖斯抹脸。席恩毫不心虚地接受她的盛赞,像发现什么新鲜的事物般,摸摸她耳边蓬松的卷发:“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你的发式和那只狗一样。”

  “可恶!你竟然把我比喻成狗!”伊莎贝拉气恼地捶他。布里安慌张地围着她转,不知是帮新主人,还是真正的主君。

  “好了好了。”握住她的小拳头,魔王露出真心的欢容,“一起喝午茶吧。”

  ※※※

  喝着主人亲手泡的美味红茶,伊莎贝拉却愁眉苦脸:“列文哥哥,你真的不喜欢珍妮吗?”

  “哦,她喜欢我?”席恩对这个话题很不耐烦,他已经受够了他的烂桃花运,“请问她喜欢我什么地方?”

  “你有很多地方让人喜欢啊。”伊莎贝拉吃惊他的问题,接着认真想了想,“我承认,珍妮应该是被你的外貌气质吸引,但深入交往,你们会更认识彼此,了解彼此。”

  关键就在这儿,我可不认为她能接受真实的我,而我早已把她看穿,对一张白纸毫无探究的。

  “伊莎贝拉,我有未婚妻了。”临时想起另一张白纸,拎出来当挡箭牌,虽然可能薄了点。

  果然伊莎贝拉满脸惊讶:“这不是问题,列文哥哥,你可以娶三个妻子,地位不分高低——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到底是从哪个原始部落跑出来的?

  “不知道。”席恩笃悠悠地喝了口茶,他政治课全在下面看魔法书,“就算我娶了她,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希丝蒂亚是个刁蛮的女人,而我不会理会这些闲事——你忍心?”

  “这……”伊莎贝拉迟疑了,用接近求恳的目光看着他,“列文哥哥,你真的不喜欢珍妮?一点点也不动心?”

  “对。”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伊莎贝拉颓丧地叹气,喃喃自语:“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一点也不动心,她是那么美。”

  “美?”席恩失笑,“要是美丽就能让我动心,也轮不到她。”伊莎贝拉语塞:对了,辛西亚、丽芙、佛雷恩伯爵小姐……他身边每个女人都比珍妮美。就连他自己,也胜过她可怜的朋友。

  “那你有喜欢谁吗?我看你对丽芙蒂尔小姐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的。”

  “魔法。”

  “……”珍妮,你还是放弃吧!他根本走火入魔了啊!

  “亲·爱·的·表·哥。”伊莎贝拉一字一字地道,“我喜欢花草但也从来没想和泥巴结婚,你不觉得你太入迷了吗?”席恩轻笑出声,逗弄眼前的少女让他感觉很有趣。

  宛如冰下流水的笑声令少女的心漏跳一拍,那冰融般的笑靥也使她的脸上泛起热潮。

  不行不行,伊莎贝拉!棕色的发卷剧烈摇晃,象征着主人内心的动摇:你不是计划好了,要找个老实敦厚,尊重你兴趣的男人共度一生,这个人不老实不敦厚,冷漠孤僻,又是个魔法狂,绝对不能陷进去!何况珍妮喜欢他,你这是背叛朋友!

  “怎么了?”席恩奇道,好端端的当起摇头狮子来。不过她这么一摇,就更像那种耳朵长长的狗了。

  “还不是列文哥哥你的脸太引人犯罪!”伊莎贝拉低吼,心跳还有点急。席恩脸色一沉,好心情被这句话破坏大半:“伊莎贝拉,你是个有内涵的女孩,怎么也拘泥于皮相?难道你喜欢绣花枕头?”

  “不。”伊莎贝拉镇定下来,和他一样纤长优美,因为摆弄植物而有些粗糙的手指端起茶杯,注视杯中潋滟的琥珀色液体,“我对外貌并不看重,我的理想是找个好男人,一起开个花店,而不是作为政治棋子,身不由己地过一生。但我毕竟是个凡人,看到漂亮的长相也会喜欢。当然,这种喜欢不会长久,如果是草包,幻灭得就更快了。”

  “这样啊。”席恩若有所思,他第一次和一个异性平辈交谈,给了他一些新的启迪,“我的某些想法可能偏激了——伊莎贝拉,你想当花店老板娘吗?”伊莎贝拉浮起落寞的微笑:“是啊,很不切实际吧?”

  “没什么不切实际的。”

  “列文哥哥,我是勃朗克家族的次女。”伊莎贝拉苦笑,习惯了对方的没常识,“虽然我的家族没有珍妮家势大,也是我国的名门望族,我的婚姻不由我做主,我也不能任性。说不定我还会和珍妮一起嫁给你,到时就要请你多多关照了。”

  “他们好象以为用裙带关系就能摆布我。”席恩嗤笑。

  “啊?”

  “没什么,伊莎贝拉,你想必也清楚,他们现在就等我点头而已。坦丁和弗兰登实力相当,要压下对方都差一口气。”席恩徐徐倒茶,银瞳被如雾的香气模糊了思索的冷光,“坦丁的盟友是罗亚,弗兰登的盟友是萨曼。”

  伊莎贝拉感到一股战栗的寒流在背部游移,突然的醒悟闪电般照亮她的脑海:这个人是对政事不关心,严重缺乏王族应有的常识,但是所有的动态关窍他都心里有数!

  魔王朝她绽开爽朗的笑容:“我记得你家没有兄弟参军,是吧?”

  ※※※

  丰之月17日,坦丁帝国和弗兰登帝国在边境发生摩擦,战事进一步升级,最终演变成四国混战。普莱玛斯帝国一乱,有军事力量出征的国家都想乘虚而入,其中也有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威胁的正面因素。而它们要开进普莱玛斯,照样要通过西琉斯。偏偏西琉斯王国的实权者列文皇子似乎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眼看那边有熄火的迹象,两大帝国决定:先扫除门前的阻碍。

  反正西琉斯是小国,不足为虑,后方也需要稳定——巧妙地利用这种心态,某个擅长挑拨离间的人再次掀起战乱。当战火正旺时,变故又横生。弗兰登帝国的盟国:中部的魔法之都萨曼正式和西琉斯签定了冰晶矿的割让协议,退出了战斗;而罗亚的国王遇刺,六个王子为了争夺王位爆发内乱,罗亚也退出联盟。原本情势不利的弗兰登因此获得喘息之机,打得对手节节败退。决定性的一役,卡德莱特平原狙击战中,西琉斯的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亲率五千骑兵和两百名来自萨曼的魔法师突袭了弗兰登军的右翼,重伤御驾亲征的皇帝鲁道夫二世。之后,在他委任的外交官高明的调停下,三国签署了为期五年的互不侵犯条约。

  经过这场大战,坦丁和弗兰登的根基虽未断,短期内也确实无力再战;由于许多高级军官阵亡,国内还势必有一次势力重组,只得咬着牙忿忿不平地签字,深切后悔之前为何不铲除这个危险人物,而是抱着小觑他的心态试图拉拢。

  于是,尽管是单脚立于白刃上的和平,列文皇子也终究是得回了他的太平。他估计会有两、三年安宁日子可享,而在他的煽风点火下,艾斯嘉大陆的战局也不会拖那么久。

  “列文哥哥!”

  厚重的花边长裙随着奔跑泛起涟漪,露出两只沾着湿泥的小牛皮靴,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攥紧流苏毛织披风,少女穿过花园,远远望见伫立在大理石喷泉旁的青年,他被生着青色薄翅的风精,双臂有银鳞的水精和褐色皮肤的土精包围。手捧水瓶的人鱼像在水珠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一道亮丽的彩虹延伸到池边。几只麻雀啄食散落的谷粒,毫不惊慌地瞅着来人,它们闪亮的羽毛已转变成秋季的颜色。

  对这类光景早就司空见惯的伊莎贝拉拍胸调整呼吸。席恩散掉手里的魔法元素,弹出一缕风,卷来被她丢失的宽边羽饰帽,戴在她结了许多小辫的棕发上。

  “你今天的发式更可爱了。”他笑道。

  没有回应他的取笑,伊莎贝拉抬起头,离别的话语在喉咙口哽住。看到她的表情,席恩一怔,微微侧首:“怎么,你怪我?”

  “不是。”伊莎贝拉啼笑皆非,“我的国家要侵略你的国家,你反击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怎么会怪你,是……我要走了。”语尾带起一抹不稳的颤音。

  “哦,我正要跟你说。”席恩递给她一封介绍信和一枚枫叶形状的白金胸针,“我和花都的瑞维尔总督联系过了,他保送你进芳草学院的园艺部。以你的水平,最迟两年就能毕业。你朋友我也在欧蕾莎音乐礼仪学院安排了席位,对面的商学院聚集了全大陆的金龟婿,对目前的帕特里克家正是急需。两所学院离得很近,往来方便,那里的法师协会分部也有传送法阵,你们周末可以来看我。”念在伊莎贝拉的份上,他也不介意那位玫瑰小姐了,毕竟她白送了他不少施法材料。

  “……为什么?”

  “这是很划算的买卖,放弃一个女儿,换来我这个强力臂助。你父亲很聪明,所以你回去就会被他兴高采烈地拥抱,送上祝福,打包扔进马车。”

  “你个人没有任何好处。”伊莎贝拉静静指出。席恩也直直注视她,半晌,低声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帮你,我以为我已经和仁慈心无缘了。”

  伊莎贝拉笑了,她明亮的笑靥与灰蒙蒙的天色呈现鲜明对比。

  “列文哥哥,我会来看你。”

  席恩默然,看看她,再看看她肩上的花精,闭上了心灵的窗口。

  “祝你幸福,伊莎贝拉。”

  ※※※

  可爱的小鸟飞走了,邪恶的魔王还是过他的日子,至少表面完全看不出他有变化。

  围绕他的气氛却明显有变,学乖了的诸国开始派出一波波杀手,发现弟弟的人气越来越高的威姆皇子也有了警惕感,跟着凑热闹。

  被阴云笼罩的夜空洒落濛濛细雨,打在竖立的窗扉上,形成涓涓流水从窗台滑下,雨珠与攀附在墙面的藤蔓滴打出凌乱的旋律,绿色的帷幕仿佛天然的屏障。

  层层叠叠的叶片间突然响起诡异的闷哼,接着是落地的声响,两道影子从角落窜出,检视地上的成果。

  “应该是蠢货王子的人。”

  “该死!主人本来就睡得浅!”哈玛盖斯恼怒地瞪着断气的刺客,有股冲动将那个骚扰养父宝贵睡眠的混蛋宰了!丽芙瞄了眼窗子,咕哝道:“我打赌他已经醒了。”

  席恩确实醒了,但他没动,判断没事后,再次合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有了点睡意,感到血液里有什么动了一下,整个人刹时警醒过来。

  沙沙的轻响逐渐靠近,没有惊动外围的魔法防御,不,是无声无息地中和了。

  是恶魔,哪个家伙如此大胆?噢,他知道了。

  “睡着了也不放松啊。”性感而沙哑的笑声,可见来人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有着金属质感的银瞳猛然睁开,与此同时,一具娇美的女体如蛇般溜进他的被窝,软软地依附着他。

  一时间,房内飘满了浓郁的迷人芬芳,那是和黑夜一样深沉幽暗,引诱人堕落的甘美甜香。

  “晚安,主子。”

  餍魔之王用歌唱般的语言低语着,绽开充满力的倾世笑靥。

  “格蕾茵丝。”迎视她的视线依旧清晰而稳定,“我说过我不欢迎夜袭。”

  “对着一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半夜爬到男人床上,又有姿色的女孩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很打击人么?”身材火辣的女领主不依地扭了扭,还真有些撒娇痴缠的小女生意味。

  低沉悦耳的笑声逸出唇,隐含着令人察觉不出的嘲讽。

  “也许女性是有所谓的矜持,但绝对不包括你。”

  弹指间能翻云覆雨,震天撼地的大手在曲线优美的背部游移,像操纵那些调皮的魔法元素一样细致而充满技巧,经验丰富的恶魔也不禁呼吸微乱,那集中在她要害的抚触更是增添了一份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绝妙刺激。

  作为回礼,她也熟练地挑逗身下的男人,却发现他毫无动静,像块干掉的黏土板。

  神真是无趣的生物!

  有些恼怒地,她一口咬在法师的颈项。

  席恩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竟然弹了起来,没有人看到,他瞳孔收缩的双眼涌出了裸的震惊和由回忆而生的痛苦和迷乱。

  法娜,他的血族爱人,就喜欢咬他这个部位,还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刻在灵魂里的伤痕。

  因为也吓了一跳,格蕾茵丝错过了乘胜追击的大好机会,不然今晚魔王陛下会被她一口一口吃掉,连片渣也不剩。

  “你这里真敏感……”啊!快开发地!如梦初醒的女领主这才开始动手,可惜太迟了。

  “格蕾茵丝。”

  一阵天旋地转,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刹那颠倒。

  格蕾茵丝还没回过神,只觉背部一痛,无数酱紫色的细长触角像一朵花般膨胀开来,缠绕住她的四肢,顶端的尖牙咬进她的皮肤,分泌出麻痹的毒素,瞬间剥夺了她的行动能力。

  立刻想通是刚才主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背上植入了虫卵,深渊领主依旧笑意嫣然:“你喜欢捆绑吗,主子?”

  魔域之王回以酷似弟弟的阳光笑容。

  “我该说你是死性不改呢,还是——”白皙优美的手指硬生生插进她丰满的胸脯,“欠教训?”

  “啊!”格蕾茵丝发出一声真切的痛呼,声音中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甜味道,比起更像是做爱的呢喃。

  “这样也会有快感吗?”残忍地加重手劲,捏住那颗恶魔之心,法师俊秀斯文的面容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狠毒神色。

  “呼……”妖艳绝丽的脸庞渗出了晶莹的汗水,和一丝奇妙而真实的微笑,“恶魔道,就是享乐道啊,我的陛下。”

  “哼。”席恩眼神一动,缓缓收回手,“我不想奉陪你的游戏,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

  他翻身坐起,被雪白的立领包裹住的修长颈项在黑发的掩映下有着微弱的阴影,从下颌、喉结、锁骨到胸膛,形成了一条极其优雅的弧线。

  格蕾茵丝看着他睡觉也不脱掉的黑色长外衣,看着他白色的袖管下染血的手,看着他领口里晕染了月光的莹润肌肤,看着他在透明的夜色中孤清的侧面……

  带着一股莫名的冲动,她将他拥进怀里。

  即使隔着衣服,魔王还是能清楚地感到紧贴着自己的柔软曲线。

  “你需要放松,不,需要放纵一下。”按摩他双肩的柔荑,传递出温暖的抚慰,一如那似是真心的劝诱。

  足以打动意志不坚的男人。

  席恩转过头,食指似的划过部下丰润娇媚的唇瓣,勾起冷冷的笑。

  “你的嘴唇涂了毒,格蕾茵丝,所以你的甜言蜜语都不可信。”

  这个无孔不入的女人,他绝对敬而远之。换作别的魅魔,他倒不介意享受一下,有自信在汲取快感的同时,也能保持清醒的神智,但这个魔女不同。

  她是最致命的毒素,会从最细微的精神缝隙钻进去,附骨蚀心地渗透每个角落,直到将对方彻底腐化,变成她最爱的大餐,滋养她美艳夺目的容颜。

  明知有可能万劫不复,还跳下去,那叫傻子。

  “男人总习惯把一切都怪罪到女人头上。”格蕾茵丝娇嗔,坏心地咬住之前发现的弱点——他的颈侧。席恩一震,挣开她的拥抱,银眸危险地眯起:“格蕾茵丝,女人是不是都学不乖?”

  “哎呀,真的生气啦?”色胆包天的女领主总算有了点危机意识。

  “我很少生气,我也承认你碰巧摸到了我的伤口。”一指点住那五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嵌入咒语,席恩起身走到洗脸架前,把手浸入水里,丝丝诡谲的绿雾升起,“今晚的事让我很不愉快,你识相的,就不要再惹怒我。”

  “是是。”不甘心地咽下失败的苦果,餍魔之王又恢复了无药可救的本性,笑着凝视胸口,“这是你给我的印记吗?”魔王陛下以一贯的迟钝道:“当然了,我不是刚说,你给我记好了。”

  “……”我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无趣的男人?

  “威胁女士,是没品的男人做的事哦。”

  “我本来就没品。”

  再次无言,格蕾茵丝叹息着拂了拂线条柔媚的卷发,略带夸张地叹道:“唉,算了,我走咯?真的不要我陪?”

  洗干净的长指指着房门,意思很明白。

  那邪恶的尤物一离开,席恩就命令魔仆处理掉那盆水,点起净化安神的香料,拿着换洗衣服走向浴室。

  洗完澡回来,舒缓心神的香木味道已融入房间里终年缭绕的药香,很柔,很淡,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席恩无意识地抚摩颈窝。

  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烦躁,同时提醒自己这不是应有的情绪,他依旧保有脆弱的人之心,而他身处一群无情的恶魔当中,坚固的心防是他必需的武装。

  恶魔无心,她们的胸腔里装的是石头。

  冷笑着勾了勾唇,席恩还记得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然后躺进被窝,困倦地合上眼,蜷起身子,握住了他的法杖。

  ※※※

  第二天一早,小小的冥王左看右看,不确定地问道:“父神,您身上有恶魔的味道,昨晚您…你们睡在一起?”

  “是有一个爬上我的床。”

  “这可不行啊,您不能背叛母神!”

  席恩冷冷扫了小鬼神祇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做你的功课去。”依路珂生气地嘟嘴退到一边。

  哈玛盖斯奇道:“主人,是谁这么大胆?”他的养父如果要满足生理需求,会事先传唤,不喜欢主动骚扰。

  “格蕾茵丝。”

  “是她啊。”哈玛盖斯打了个寒战,他也深知餍魔之王的厉害,“那您没跟她睡吧?”

  “嗯。”席恩漫应,依路珂顿时眉开眼笑。

  一个白发红瞳,五官清秀如水墨,神情却异常冷漠的侍女端来牛奶麦粥、梅子浓汤、用苹果酒烘烤的火腿肉、香酥的什锦面包和乳酪蛋糕,分送到三人面前。

  依路珂叉起一大块肉,眼巴巴地盯着她:“我总觉得格兰妮很眼熟。”

  当然眼熟,她是我用奥古诺为范本制造的。席恩喝了口味道过于浓郁的粥,食欲尽失地放下银匙。

  他不认为这是侮辱师长的行为,第一代古神奥古诺本来就是个没有性别的神,这也具有纪念意义,构装生物的制作方法是他从神墓学到的。

  瞥见养父的小动作,哈玛盖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什锦面包换给他——今天的早餐,只有这个席恩还吃得下去了。见状,依路珂也孝敬他一只大火腿:“父神!”

  “不要,有酒味。”

  “啊,您不喜欢酒啊?”

  “主人会醉。”哈玛盖斯温和地解释,他很喜欢这个调皮可爱的弟弟。席恩点头为谢,对表面是女仆的保镖道:“以后叫厨房做点清淡的食物。”

  “是。”格兰妮生疏冷淡的语气和他如出一辙,如水晶轻击的嗓音带着无机的剔透感。

  “丽芙怎么不来吃?”像所有成长期的孩子般气势磅礴地扫掉自己的份,依路珂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她不用吃东西。”依然是哈玛盖斯回答,“就算吃也只吃水果,主人也喜欢水果,特别是菠萝、桃子、芒果。”

  “哦。”依路珂认真记下。

  格兰妮隔着餐巾端起银制的咖啡壶,缓缓将醇香浓厚的液体倒进白瓷杯,加鲜奶和砂糖调好,宁静优雅的举止看不出丝毫的不自然。席恩满意地啜饮,突然,他微微眯起的银眸闪过一道凌厉至极的寒芒,手掌疾翻,一面水镜凭空出现。

  “啊!丽芙她——”哈玛盖斯跳起来。依路珂则喷出了嘴里的麦粥。

  “那个笨女人。”魔王压抑的语调透出风雨欲来的暴怒。

  ※※※

  所谓的无妄之灾,都是在最松懈的时刻降临。

  这天,中西两城的军队终于在图利亚城顺利会师,两位城主彼此挖苦攻防,为傍晚举办的盛大酒宴注入辛辣的调料。某吟游诗人应景地弹起振奋的曲调:

  “勇猛的伊夫利特,火焰的利剑是您的威严;

  温柔的亚希,流水的裙裾是您的救赎;

  公正的贺加斯,您辉煌的御座指引我们的道路;

  慈爱的秦蒂丝,您悲悯的笑颜抚平我们的痛楚……”

  温润平和的歌声在热闹的大厅回荡,西城一方虽对赞美神明的内容不以为然,还是抱以掌声;中城一方更是连连叫好,有心给那帮不信神的野蛮人好看。轩风听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怎么没有小史?”杨阳端着酒杯轻笑:“好象不包括邪神,普路托也没有。话说回来,今后的众神礼赞要加入席恩了……”

  一言未毕,玻璃的碎裂声和着侍女的尖叫打断了她的感言,纷乱中,鲜红刺目的血泉直直喷向天花板,竖琴从苍白的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地上。一道迅捷如风的黑影飞掠而出,及时接住倒地的人体。

  “维烈!”杯子也从杨阳手中掉下,她惨叫着,拨开人众奔过去。魔界宰相躺在暗黑神怀里,左肩到右腰撕出一条恐怖的裂口,泉涌而出的血液将他整个人染成触目惊心的红色。

  “关门!捉刺客!”诺因大声道,准岳父在眼皮底下被砍成重伤让他很没面子。

  然而那个刺客根本没有逃跑的念头,手握一把与她身材不符的巨大战锤,昂然站在夜风吹拂的阳台上。

  “那是——”杨阳的眼睛扩大了,怒气不翼而飞,被惊愕和惶恐取代,“精灵……”

  古老独特的衣饰,从淡绿的秀发下延伸出的尖尖双耳,优美如艺术品的脸庞,匀称曼妙的肢体,在在显现了她的身份。唯一与传说不合的,是她放射出深切仇恨的寒冽眼神,宛如索命的复仇女神。白嫩的柔荑握着一柄成年战士也未必举得动的银色巨锤,自在地轻挥。

  维烈没有昏过去,也用难以置信的震惊目光瞪着她。和他同样惊讶的还有在场的其他精灵,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黑之导师。”丽芙红润的唇瓣勾起由恨意所化的尖刻笑痕,冒火的碧眸一霎不霎地注视他,“你变了,我开始还以为她是你。”

  冰煌划出凛凛银光,指着杨阳。诺因和史列兰立刻严阵以待。

  “不过,我是不会认错的,你这副假好人的模样。那天你也是这样,像一只无辜的小白羊,在林子里乱闯。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叫大家别射箭,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啊。”

  丽芙使用的是标准的中文,朗朗传到每个人耳中,引起是非难分的疑惑。但魔法师们听出她用了方言术,真正说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摈弃了冒牌货的可能。

  “你……”维烈的声音黯淡而沙哑,漫溢而上的回忆和罪恶感将他淹没,“是你。”

  他的报应终于要来了吗?

  “哦,你还记得?真是荣幸。”丽芙眼中冷光大盛,嘴角的笑意也更残戾。看出她动了杀机,精灵长老埃洛尔出声道:“等等!你是哪个部族的?”

  “还有同族!?”丽芙一震,脸上浮起由心而发的喜色,“我是蓝橡树森林的丽芙蒂尔·维兰瑟·阿玛斯塔夏·利亚顿·梅梨安尼·贝雅鲁,木精灵,你们是…等等!你们怎么跟他待在一起?难道也是来刺杀他的?”一个个看过去,越看越怀疑。

  “这——”埃洛尔感觉无颜以对,他也不是全无芥蒂,“我们不是,他的朋友救了我们,而且他也悔悟了……”

  “悔悟!”丽芙怒吼,挥动的冰煌带起狂乱的气流,守卫退的退,倒的倒,包围圈顿时瓦解。劲急的风声中,清晰响起的指责震得四壁颤抖:“所以你们就原谅他了?一群白痴!你们是不是要被他统统烧死才会后悔?他悔悟死去的大家就能活过来了?”

  “你是死灵。”史列兰天籁般的嗓音平静地穿透她的杀气,再次掀起一片惊呼,“你不该留在世上,安息吧。”

  丽芙震了震,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绽开奇异的笑容:“是的,我是死灵,我千年前就死了,没报仇以前就死了——你要这样的我安息?愚蠢的神明啊,你简直蠢得可怜。”

  死灵?那是谁——杨阳心念电转。生气半身被辱骂,诺因握住剑柄:“跟她废话什么,宰了她,她不安息也安息。”他才不管什么对错,总之惹到他罩的人就是对方不对。

  宫廷术士团一起发动了束缚,力量之强劲足以将一头巨象当场定死,丽芙也身形一凝。但紧接着,她身前拉起半径一米的光幕,抵消了魔法。恢复行动能力的精灵轻盈后跃,跳出露台,落在庭院里。

  无效化力场!吉西安是识货的,急忙补了道防御结界。某种危险的气氛在空气中发酵,化为无形的沉重铅块压在众人肩头,酸液在胃里翻腾,难以形容的恐惧抓住心脏,冷汗如蛇蜿蜒,准备好的法术随着施法者的动摇而溃散,一些定力不够的人甚至四肢瘫软地跪了下来。

  深蓝的夜空中,三串螺旋形的链状光环一闪而逝,淡青色的月光里浮现三道身影,两男一女。右首的少年穿着侍从的服饰,一头深褐接近黑色的短发,白皙精致的小脸上镶着一双纯蓝的大眼,干净的气质给人莫名的好感;左首的女郎一袭黑色紧身衣外结着白围裙,十足侍女的打扮,白发如霜,眉眼清秀,周身围绕着冰漠的气息。

  中央的男子身穿融入夜色的黑天鹅绒外袍,边缘的银色符文闪着朦胧的微光,长长的乌发带起清冷的流辉,轮廓优雅俊秀,充满了知性,血水晶额冠下,冷质的银瞳如同坚硬的冰晶,不透露一丝情感,耳下垂荡着花纹精细的十字架耳坠,腰间的象牙法杖散发出淡淡的银芒。

  “席恩!”一眼认出那双宛如冰泪石的眼眸,杨阳失声道。知情者大呼小叫,这个大名如雷贯耳啊。

  初次拜见的轩风双手合十,陶醉地低喃:“好帅啊……”被离得近的昭霆一拳揍上后脑勺——太搞不清楚状况了!那可是魔头!

  “你很有眼光,宰相之女。”席恩淡淡地道,语气不愠不火,一贯的冷静泰然,当他转向精灵下仆,用词才多了点责怪,“丽芙,你太卤莽了。”

  “……对不起。”丽芙咬牙道。身为席恩复活的亡者,她必须服从他,这次是实在忍不住,才偷偷溜出来。杨阳怒道:“果然是你指使她!”

  “指使?”席恩挑了挑眉。丽芙冷笑:“我是自愿跟他签定契约的!没有人能操纵我的意识!”

  “听到没,我们是同谋。”

  “你也知道你们是罪犯啊!”昭霆破口大骂,轮到她被耶拉姆殴拳头。扎姆卡特指着哈玛盖斯,一脸惊怒:“是你!”在海底,他们有过一次较量,那次他被打得惨兮兮,留下一生的耻辱。

  “哦,血龙王。”古代龙的化身也认出他,视线扫过当时在场的月、史列兰和维烈。

  “来得正好,臭小鬼,看我收拾你!”扎姆卡特撩袖子准备上阵。月拉住他,暗暗惊骇:对方看来不过十三四岁,显然是幼龙,竟能打败一头成龙,还是龙王,血统绝对不简单!

  哈玛盖斯征求意见地看着养父,席恩摇摇头:“别理他。”

  啪!扎姆卡特听到自己神经断裂的声音:别理他……他竟然说别理他……这家伙还是老样子,看似八风吹不动的冰块样,但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人的脑子里冒岩浆。

  不过气过头,他也拾回了理智。血龙王暴躁归暴躁,却不是傻瓜。上次圣域一战,就使他深刻体会到这个人类的强悍,何况他当时还没有成神!

  会是场恶战。和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走到大厅两端。现场人虽多,但靠得住的只有寥寥几个,剩下的连席恩的小指也不够看。

  身为主人的诺因站出来发话,一开口也是挑衅味十足的火暴言语:“老僵尸,你不乖乖窝在你的坟墓里发臭,跑出来干什么?当心你那些腐烂的肠子掉出来,丢人现眼。”

  这、这家伙活腻了啊!杨阳等人死死瞪视他,恨不得撕烂那张惹祸的嘴。

  “诺因啊。”涵养深厚的魔王当然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暴言,当作是小毛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话一笑置之,“长得和莉真像。”

  诺因打了个寒噤,暴跳如雷:“别…别以为你给我起了名字,就能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啊,他的名字是他取的?不晓得内情的人们来回互看,纳闷地嘀咕:那他们不就相当于父子了?

  “呵,脾气也很像——诺因,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就代表你是我的所有物,这是我给你的烙印,刻在你的身体和灵魂里。虽然还不至于能控制你,但是让你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

  法师低沉柔和的男低音始终不疾不徐,明明冰冷无情,却带着诡异的魅惑力,将战栗的种子播进大厅,纠缠住每个人,渗入名为[惊悚]的毒素。

  啊啊——真正的魔鬼啊!已经有人开始发抖,祈求神明保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其中抖得最厉害的是诺因,不过一半是嫌恶的关系。杨阳瞅着他,用教训的口气道:“你别抖,你的逻辑和他一样。”

  “闭嘴!”

  “?”席恩不解,他说的是纯粹的法术理论,用意是叫某个小鬼安静点,可是效果似乎有点偏差。

  “主人,我们走吗?”哈玛盖斯是明白他的,忍住好笑,柔声道。席恩笑了:“这个嘛……”

  不好!警讯的火光同时在月和扎姆卡特脑中闪现,但他们还是迟了一拍。

  “群体定身。”法师用神语吟唱简短的咒文。

  人人只觉身体一沉,动弹不得,连舌头也无法蠕动。尽管极少数实力派在数秒内挣脱了束缚,但这段时间足够席恩做太多事了。

  “心之封印。”瞬间剥夺魔界宰相的意识和异能,席恩用影子传送术将他扔到丽芙脚下,手指疾划,“范围沉默·无力化诅咒·叠加。”

  以施法者为圆心,深红色的波动向四面八方扩散,形成一个半球型的禁制结界,将整个军营笼罩在内。

  太强了!连一招也没能使出,就彻底丧失了战斗力,年纪轻轻便取得[五叶草]荣誉的宫廷术士长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沮丧:这种力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抓住他,丽芙。”

  “是~~~”

  眼看敌人就要携着人质从容离去,史列兰当机立断地展开自己的本位空间:“暗之领空!”

  骤然变暗的视野空无一物,杨阳惊讶地发现自己像待在平地上一样悬浮在半空,周围是诺因、史列兰、扎姆卡特、月和伊莉娜。不远处,维烈躺在丽芙脚边。席恩三人还是飘浮着,不见丝毫惊容。

  “呵呵,果然还是暗黑神小弟弟有点本事。”

  “你不要老是叫我小弟弟!”史列兰生气地嚷道。席恩笑得像安抚一只小狗:“对了,上次答应你的糖还没给你。”

  “坏蛋!”

  “史列兰,别过去!”

  杨阳的惊喊没能拉回气昏头的乖宝宝,迅捷的身影闪电般扑出,然而在同为神祇,又使用了锁定术的席恩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慢得可以。

  史列兰感觉自己扑进了一大团松脂似的粘滑事物,越来越使不上力,初时以为是[迟缓]或[停滞]之类的法术,正诧异怎么能在自己的领域影响他,注意到法师两耳的秘银十字架流转着诡谲的光芒。

  那是……作为神力的媒介,他张开了自己的空间领域!

  神器[秩序十字之章],能够重新界定范围内的一切法则,包括时间和空间。

  “混沌囚笼。”席恩双手结印,一道紫光飞向史列兰,化作光膜牢牢包裹住他。

  史列兰双膝一软,仆倒在地,手中由暗元素凝聚的长剑消失,惊恐地发现全身的力量不断流失,神力也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阻隔,半点也使不出来。

  “拦住他们。”席恩简洁地下令,同时四周多出一圈由土傀儡和魔影铠甲组成的防壁——这是他的习惯。

  “是!”

  正要上前救援的诺因只觉眼前一花,靠着条件反射才险险闪过直指头颅的一击,但左颊还是开了条血口。

  好快!疾步后退也没能拉开距离,诺因好不容易拔出剑挡下两记快攻,迸现的火花照亮一张冷漠的丽颜,正是格兰妮。

  构装生物速度快极,手里剑光闪闪,轻盈的身子时而如雨燕飞掠长空,时而又如彩蝶翻飞花间,每个动作都无比自然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中城城主被逼得连连倒退,顷刻间就伤痕累累,压根没有余裕关照同伴。

  其他人的情势也不妙,哈玛盖斯一手张起护壁守住身后的养父,另一只手毫不间断地朝还处于沉默状态的杨阳施放最简单的魔法飞弹,使得扎姆卡特和月只能守着她,一旦前者有稍微走开的迹象,就倾洒大规模的龙焰,将他逼回老位子。

  “你这小子,怎么和那家伙一样!?”都是这么卑鄙无耻的打法!

  “我是主人的养子啊。”哈玛盖斯理所当然地道。

  “你怎么会是他的养子?他是人类。”月心战喊话,“从时间上看,他也不可能是你的父亲,说不定是他杀了你的父母,把还是龙蛋的你偷出来。”

  哈玛盖斯眼神一沉,狂怒之情混合着龙威,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黑暗的领域飘起雪白的冰晶,一眨眼,莽莽雪原就取代了虚空的平面。

  “这是……?”杨阳吃惊地左顾右盼。幸好月反应快,一连架起三道风之守护,他们才没一下子冻成冰棍。扎姆卡特瞪大眼:“你是古代龙!”

  只有创世之前就该消失的古代龙,才有创造次元素界的能力。

  “这都拜那位宰相所赐啊!”哈玛盖斯厉声道,眼里射出炽烈的恨意,“要不是他囚禁了主人,我们怎么会分离千年!”杨阳颈子一缩,无言以对。虽然席恩是自作自受,不过说老实话,维烈并没有立场关押他。何况折磨千年,怎么说也太过分了——都没人罚他自己呢。

  “就算他杀了我全家又怎么样,我是他养大的,他就是我父亲!”

  伴随着愤怒的高喊,月的结界发出清脆的爆裂声,三人顿时被冰雹打得狼狈不堪。

  “萨克,快升温!”

  “哦哦。”

  这边是气温拉锯战,另两头也打得如火如荼。

  伊莉娜一开始就没管杨阳,一心救回自家的宰相,瞬移到他身边,再移回己方的阵营。丽芙大怒,衔尾追来。她已失去生前的法力,只能用肉搏,但席恩给了她不亚于巨人的力气,加上冰煌的驱邪之力,威力也非同小可。

  相同的情景在伊莉娜身上重演:防壁碎成千万片,强大的冲击波轰碎了她的右肩。紧急间给维烈罩了个[庇护]和[幻影],她连用瞬间移动拉开距离,心下暗骇。

  她刚刚用的是物理无效结界,普通的打击绝对无法奏效——这女人好大的力气!

  当下不敢再硬架,一边用白魔法治疗伤势,一边加持了加速到处游走,不时丢一枚光箭骚扰。而诺因和格兰妮的交战已分出胜负,后者的速度和武艺都更胜一筹,却吃了头脑不够灵活的亏。发现对手多数攻击自己的魔核,诺因才勉强挺了下来。激战中,经过兰修斯点化的佩剑自动感应到威胁,解放了尘封的能力。

  一层层青光从雪亮的剑锋透出来,像是刮起了纯青色的飓风。

  “!?”格兰妮本能地挥剑格挡,碎散的能量波还是击中了她,炸出白色的粉状物和点点血液似的晶莹光尘。

  这女人,不是人!看清她碎裂的衣服下裸露的伤口,诺因彻底惊呆了:他竟然和一个傀儡打这么久,还…还打输了。

  “格兰妮。”

  听到主人的呼唤,本要乘对手失神的空挡继续攻击的构装生物立刻退了回去,行动明显有些迟缓。

  “身体组织还需要强化。”纤长的手指迅速接上几条断裂的主神经。红眸不带感情地垂了一下:“抱歉。”

  变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肩上,席恩扬声道:“哈玛盖斯,丽芙,你们也回来。”

  古代龙毫不犹豫地撤退,精灵还有点不情不愿。几乎在同时,一具躯体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掉在黑发少女怀里。

  “史列兰!”杨阳大惊失色,慌忙检视,“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吃了他一部分神格,不多。”席恩自认胃口很小。

  杨阳快被他气死,但也无计可施。之前老大还没出场,小弟就把他们打得无还手之力,现在他若亲自出马,他们真的要和这个美好的世间说再见了。

  看透她的心思,席恩淡然一笑:“这是场多余的战斗,就到此为止吧。”诺因怒极:“你要杀就杀,别当我们是你的玩具!”

  “不是的,肖恩不在,我折磨你们也没意义。”况且迟则生变,难保众神和帕西斯知觉,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

  肖恩,真是谢谢你啊!众人咬牙切齿。

  “好了,乖孩子,打开暗之领空。”

  史列兰怔怔地照做。杨阳的下巴差点脱臼:“你、你还说没对他做什么!”

  “放心,催眠的效力很快就过去了,控制他我也是很累的。”环视大厅里还躺了一地的人,魔王在夜空下迎风而立,神态语调始终淡漠无温,“冰煌造成的伤很难愈合,要用专门的魔药涂抹才能好全——别误会,我恨不得碾碎他全身的骨头,但是还不到他死的时候。”

  话音刚落,三道光链一闪,刹那模糊了三人的身影。

  一只装着药草的袋子和一张写着药方的羊皮纸悠悠飘落,服务周到。

  可怕的大头目走了,法术也解开了,在场却没人站得起来。

  并非肉体,而是精神上,一地破碎的自尊刺眼地闪烁。

  直到第二天,才陆陆续续有人振作。轩风在早餐桌上做忧愁女主角状:“唉,虽然是很帅,但也实在太厉害了。不想点办法,我们真的会死呢。”帅哥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你现在才知道!”昭霆怒吼。在她旁边,诺因死命嚼着面包,就好象这是席恩的肉。

  “办法只有一个,特训。”月简洁明了地道,“我们实力不差,问题出在太没有默契。”被他训了一夜话的扎姆卡特和史列兰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耶拉姆叹道:“实力也要加强。”吉西安默认。

  贝姆特奇道:“为什么他不把我们一网打尽?以他的力量,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吧。”伊莉娜分析:“他的性格应该非常谨慎,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会尽全力。万一那边察觉,赶来援助我们,他即便胜利也会付出很大代价,走是明智的。”

  “我们能赢吧,他是坏人。”邱玲小小声道。众人瞥了她一眼,对这么天真美好的想法不予置评。

  “这个嘛。”杨阳起了奇妙的感慨,“通常在故事里,正义的勇者面对拥有压倒性实力的魔王,只有魔王自己犯下种种低级错误才能使局势改变,比如说,抢走主角的女友;在最关键的时刻看着天花板而不是看着对手狂笑。”

  “……席恩可能这样吗?”一室怀疑的目光,答案已在无形中建立。

  “不可能。”杨阳斩钉截铁地否定,别说那位魔王陛下了,稍微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犯下那么愚蠢的错误。

  “那我们怎么办?”

  “只能指望他一次次放过我们了。”

  杨阳悲观也实际地道,众人发出无声的悲鸣。

  ※※※

  “为什么不带我去?”

  嘟着小嘴,依路珂跟在父亲后面问。

  “你还不成气候。”席恩毫不留情面地道,“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深受打击的冥王捧着破碎的心杵在当地。冷酷无情的魔王大步走开——他很讨厌有人站在他背后。

  哈玛盖斯温言宽慰:“乖,依路珂,你再努力些就行了。”依路珂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应道:“嗯。”呜呜,他是没有爸爸疼的孩子,不过好歹有个哥哥疼他。

  “先去玩吧,下午再做功课。”

  “好~~~”小鬼神祇马上开开心心地跑开,再次印证孩子是无忧无虑的生物。古代龙的目光穿过孤儿院窄小的庭园,看到养父已经坐在秋千上看起书来,不便打扰,正想也加入玩耍,瞥见一个衣着笔挺的老人驻着拐杖缓缓走出门,连忙上前搀扶:“院长。”

  “哦,谢谢。”老人和蔼地笑道,转向席恩所在的位置,笑意加深,“列文殿下真用功,我这个老头子都来不及搭话。”

  “您有什么事吗?没关系的,主人不会介意,或者我去帮您说。”哈玛盖斯真诚地建议。因为这确实是位值得尊敬的人类,一个清心寡欲的老贵族,用自己的财产兴建了这所孤儿院,收养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没事,没什么事,就是跟他聊聊天,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关照。”院长的语气饱含亲近与谢意,哈玛盖斯不禁心虚。他知道席恩做善事并不是出于善心,而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声名。

  老人睿智的眼看透了身旁不擅长掩饰的少年,笑着用拐杖点点地面,在他的扶持下慢慢散步,向经过的孩子一一回以慈爱的问候,苍老的低语宛如树木沉厚的年轮,“我老了,积蓄也有限,只能照顾到少数孩子。多亏列文殿下提出孤儿收容制度,我的理想才能实现。”

  连年的战争造成了大量的伤兵和孤儿,因此由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提议成立的两项收容设施获得一致好评。由他委任的官员们也大大提振积弱陈腐的朝政,制订了许多利民政策,使他国家英雄的形象更是红得发紫,声望如日中天。在这种局势下,大部分贵族都聪明地选择拥戴他,进一步扩大了他的势力。

  “他派来的助手也帮了我不少忙,不然我真是力不从心。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这就够了。不过我很好奇,列文殿下似乎并没有威姆殿下那样的雄心壮志,应该是想致力于学问方面的发展吧?”

  “嗯。”哈玛盖斯忍不住抱怨,“主人对王位才没兴趣呢,就某些人在那里瞎想!”

  这孩子忒单纯了。老贵族暗暗摇头:连这么明显的试探也听不出,还公然表态,说王族的坏话,幸好有他主人罩他。

  “其实列文殿下很关心这些孩子,也许他自己没发觉。以前也有一些人资助我,但他们只是想得到慈善家的美名。只有列文殿下想到孩子们的教育,为他们规划未来和出路,不过他为人严厉了些。”老人叹道,他看出哈玛盖斯在席恩心里的地位不一般,比他自己去说效果好得多,“——选拔优秀的孩子送进士官学校和法师协会,这个构想是很好,可是资质比较差的孩子就……”

  “主人没有恶意,院长。”哈玛盖斯急切地道,“他不是想通过这种方法筛选人才,是给那些孤儿一个机会。正因为是孤儿所以更要自强,不能期待他人的怜悯,他是这么想。也没有资质问题,只要下苦功没什么学不会的。现在是前期,不能开设很多课程,这点我会跟他说。但是他真的没恶意,他对政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样啊。”老人很惊讶,注视不远处专注阅览的黑发皇子,“看来殿下也吃了不少苦,难怪那些孩子怕他也信任他。”

  “呃……”终于发现自己说漏嘴,哈玛盖斯不知如何是好。老人发出宽厚的笑声,适时解除了他的窘况。

  “不用担心,我一个老头子,今天听的事明天忘。对了,我这儿有一瓶我亲手酿的水果酒,你带给殿下。”

  “这个,主人会醉。”

  “哈哈哈,不会!这酒浓度低得很,那帮小家伙有时会偷喝,也从来没人醉过。”院长大笑。哈玛盖斯这才收下他的礼物,偷偷用[侦测毒性]检查了一下——他不认为那位老人会谋害养父,但难保没人借助他的手图谋不轨。

  确定没问题后,他才小心地收起。正要回养父身边,撞见一幕他不能坐视的情景:一个小女孩安安静静地看着书,而他的弟弟冷不防抓住她的辫子,使劲往里拽,作弄得对方已有哭意。

  “依路珂,不许欺负女孩子!”

  小男孩下意识地送开手。小女孩乘机躲到救星身后,像不会说话般,害怕地抱着书不吭声。这副模样让冥王更加蠢蠢欲动,哈玛盖斯揪住这个小调皮蛋,对惊慌的女孩柔声道:“去主人那边好了,他不会赶你的。”

  朝他感激一笑,小女孩跑向心目中的偶像,两条长辫甩啊甩,勾起依路珂灵魂深处破碎的景象。

  好象……他也曾经这样欺负过一个人……

  好想欺负,又好喜欢。

  席恩只瞄了不速之客一眼,召唤出一张石凳,就不再理会。安下心的小女孩行礼坐下,背对这边,令依路珂莫名失落。哈玛盖斯斥责:“你是男孩子,怎么可以欺负女孩子。”忽略记忆的残片,依路珂不服气地瞅着他:“我就是想欺负她。”

  “不·行!不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主人说过了!”

  “好嘛。”听到父亲,任性自我的小鬼就没辙了。又敲了他一记略做小惩,当大哥的继续教训:“你手痒可以欺负雄性,打他们也更爽快。”依路珂扁嘴:“我一点也不想欺负他们。”

  他喜欢的是那种乖巧、文静的小女孩,还有严肃正经的人,最爱打破他们僵硬的表情。像上次他弄得一个老男爵夫人一身鸡毛,帽子上还压着一只打碎的鸡蛋,她尖叫的样子可真够看的。

  哼哼哼,他是坏小孩。

  也知道弟弟是小恶魔,接下来哈玛盖斯只得盯着他,防止他骚扰其他女生。

  ※※※

  在孤儿院吃过午饭,一家三口按照惯例来到伤兵疗养院。进门前,席恩特地叮嘱依路珂:“这次不许再乱说话。”上回这小鬼预言了几个伤兵的死,引起很大骚动,还是他出面才摆平,真是标准的惹祸精。

  “哦。”依路珂闷闷地答应,像所有的顽皮孩子一样畏惧严父,又渴望得到他的注意肯定,尤其在有一个优秀兄长的情况下。

  魔王没有施展任何治疗的奇迹,这会没完没了,他只是巡视一圈,和负责人打声招呼而已。伤兵们都知道他在战场上的功绩,待他极其恭敬。

  席恩素来冷面寡言,反而不给人虚伪的印象。虽然护士们都偷眼瞧他,这点挺气人,但想想这些白衣天使是他招来的,也没什么好气的了,反正皇子殿下总是来去匆匆。

  “水……水……”一名发烧的士兵抓住席恩的黑袍下摆,神智不清地唤道。见几个护士忙不过来,旁边又有水瓶,席恩就顺手喂了。

  中途,他怔怔停下,依稀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模糊的片断从记忆的水底冉冉上浮,摇曳着看不清楚。不,没有影象,是声音。一个他不久前听过,久远以前也好象听过的声音。

  热。

  地狱烈火似的烧灼感在体内蔓延肆虐,头痛得像要裂开,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却动弹不得。高烧、饥饿和干渴折磨得他奄奄一息。

  可是不能死……不能死……我还没到东方学舍,还没见到肖恩。

  水……水……

  细不可闻的哀求更像是一声声垂死的呜咽,趴在地上的小身躯抽搐了一下,在心底冷笑。过去的经历化作光怪陆离的碎片,在他被高热烧得晕糊的脑子里盘旋。

  没有人会同情他,施舍他一碗水。

  也许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他想。

  颤抖干裂的唇勾不起自嘲的笑,只吐出了沙哑的干咳。恍惚中,他感到有一双手轻轻抱起他,将什么东西送到了嘴边。

  甘美的,冰凉的,液态的……

  这是……水?

  来不及细想,也没有余力思考,他贪婪地喝着,结果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又是一阵撕裂似的疼。

  [慢点,慢点。]清冽而柔和的嗓音就像刚刚喝下的水,渗进他的五脏六腑,安抚了躁热和。因此,当那只大手再一次把碗举到他唇前,他昏昏沉沉地任他喂。

  另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道:[罗兰,这不太好吧。]

  [你没看到他快死了?]

  难以言喻的舒畅从胃部扩散到全身,使他昏昏欲睡,理智却竭力对抗,想睁开眼看看抱着他,喂他水的人是谁。一个深沉威严,难分性别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中响起,震得他的意识七零八落:《罗兰,你又违反规则。》

  (啧,菲里尼奥,别这么不近人情嘛,我难得发次善心。)

  《上次这孩子偷了面包,被一群人追,不也是你帮他遮掩的吗?》

  那明显属于成年男子的清冽嗓音一下子变得像初生的婴儿般纯洁无辜:[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菲里尼奥,是不是你眼花了?]

  《……罗兰,我知道他让你想起了你的儿子,但你也不能滥用职权。》

  (啊,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人老了就会比较心软。)

  《够了,马上跟我走。》

  (啊啊——等一下,至少给他一袋干粮……)

  《你早就偷偷塞给他了!别当我没看见!》

  (咳咳……)

  嘈杂的争论都消失了,他重新跌回肮脏的地面,和灰尘垃圾为伴。

  再次醒来,梦里的一切都淡化逝去,只有披在身上的旅行者斗篷,一只还剩一半晶莹液体的碗,一袋塞在他衣服里的干粮,显示了曾经有人帮助过他。

  ※※※

  陶碗从纤长优美的手指滑落,溅得床铺湿了一大片。

  “主人!?”第一次看见养父如此失态,哈玛盖斯大吃一惊,关怀地扑过来,“您怎么了?”

  没有回答,席恩神思不属地反复回忆,挖掘每一个细节。

  罗兰!罗兰!

  是他吗?

  伊维尔伦城主的音容笑貌清晰浮现,伴随着那次和黑龙王在圣域的对决——他确定是他们俩!

  好象还有个声音……没听见养子的询问,席恩抱着头,竭力苦思,却再也想不起一星半点。他不认为自己是白日做梦,那件斗篷和干粮袋他可是一直妥善保存,毕竟他这辈子得到的温暖太少了。然而,这帮助是来自罗兰·福斯,一个现代人,他就不得不怀疑他的“好心”和诡异的出现了。

  时间魔法可以前往未来,却不能回溯过去。因为未来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过去是不可更改的。如果强行干涉,轻则被弹到未知空间;重则引发时空乱流,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除非……他是超越三界的存在。

  不对,那个城主体内是有巴哈姆斯的力量和贺加斯的神力,但是还不到能做时间旅行的程度。他也不是法师,不可能会那么高深的魔法。从他的生活态度看,也彻头彻尾是个俗世的野心家,就算有机会也不会跑到过去帮助一个小乞丐。

  莫非是世界之钥?席恩的脑海闪过一道灵光。这时,他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哈玛盖斯再也克制不住,扳过他的肩膀:“主人,您不舒服就说出来!”

  “……我没事。”摇摇头,席恩暂时搁下一大堆疑问,对上养子关切担忧的目光。依路珂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裳:“父神,您是不是头痛?”

  父神两字是神语,除了席恩没人听得懂。

  “列文殿下,您身体不适就到这边躺一躺。”早就耳闻他“病弱”的名头,护士们迅速安排好空的床位。

  “不用,我真的没事,抱歉麻烦各位。”席恩流畅地起身,朝闻声而来的负责人颔首为礼,“我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告辞了。”

  ※※※

  傍晚又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气,花园里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大理石雕刻的美丽人鱼手捧水瓶照亮了喷泉周围,晶莹剔透的水珠一颗颗跳跃着,宛如为她披上了光的帷幔,夜莺在紫藤树篱上唱着清脆的歌曲,褐色的泥水像小河般在花床间流动,划出新的形状。

  窗户开着,渎神者闻到了混合着湿气和玫瑰芬芳的新鲜药草味,宽敞的客厅里也弥漫着干燥花和法术材料的香味。他坐在精致的象牙雕栏椅上,无意识地曲起双腿,两手捧着膝盖上的咖啡,没有喝,只是汲取那源源不断的暖意和浓厚香醇的气息。

  轻轻敲了敲门,哈玛盖斯托着托盘走进房间,浅蓝色的双眼化开温柔的涟漪。

  还是老样子,思考时,睡觉时,都习惯蜷成一团,要么捧只杯子,要么紧紧握住法杖,搂在胸前。

  有时实在累极,又不想睡,他也是这样,静静抱住自己,半闭着眼稍稍放松,沉浸在他庞大的精神世界和唯一的朋友——魔法的抚慰中。

  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主人。”

  席恩一震,立刻放开手脚,语含不悦:“哈玛盖斯,你又一声不吭地闯进来。”

  “我敲过了。”委屈地声明,哈玛盖斯将一杯院长送的水果酒,一碟切成漂亮正方体的薄荷糕放到他旁边。格兰妮正在修理,这些事再次落在他肩上。

  “是吗?那是我太入神了。”席恩切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弹性十足的翠绿外皮像水晶饺子一样有嚼劲,里头的馅甜而不腻,淡淡的艾草香味,“这个还可以,下次叫他们做这种。”

  “哦。”哈玛盖斯很高兴他喜欢,关心地问道,“主人,您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好吧,是他逾矩了,“那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发现这两天养父看着他时眼神有微妙的变化。

  “没有。”依旧否定,席恩尝了口他以为的果汁,清爽的甜味,也很不错,他又喝了一口。

  哈玛盖斯心下叹气,想这人真是不坦白,却听得席恩没头没脑地道:“哈玛盖斯,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

  “为什么不问我!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那个月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法师连声责问,音量渐渐提高。哈玛盖斯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平常的席恩是不会这么多话的,更不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看到那双总是深沉冷静的银瞳变得朦胧,白皙的脸庞也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哈玛盖斯终于确定:他的主人……醉了。

  这才是第二口啊!

  那也是浓度非常低的水果酿,连孩子都不会醉的,所以他才放心地拿来。

  也许这个身体对酒精特别没辙?不不,貌似席恩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而且这具躯壳应该被同化得差不多了。

  “主…主人,您似乎该休息一下。”他战战兢兢地建议。要是席恩清醒后还记得自己失态的样子,恐怕会消灭西琉斯王国所有的酒。

  “噢,休息。”席恩冷嘲地笑了笑,“我哪有这个福气,那个该死的弟弟偷走了我所有的休息时间,在梦里也不停地折磨我,只有梦到他在睡觉的时候我能睡觉!但这只让我更加怨恨他!那可是白天!我刻意腾出晚上的时间学习,白天也不是为了看他睡觉!看他一大堆有关食物的梦境!这小子前辈子一定是饿死的!醒着不停地吃,睡了又不停地吃……”

  “是…是的,主人。”他该笑吗?

  “和他相比,我如何?我连冰激凌和糖果的味道也没尝过!第一次看到满天乱飞的食物,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妙的魔法——这真是举世无双的大笑话!我不止一次想在梦里掐死他,让他也尝尝饥饿和寒冷的滋味,把他踢进垃圾桶和野狗为伍,杀光他周围所有对他好的人……”

  “主人,您真的需要休息!”哈玛盖斯几乎是在哀号了,呜呜呜呜~~~如果明天早上主人想起对他说了什么,一定会杀他灭口的!

  “吵死了!快!倒酒!嗯?好热的样子……”

  “啊啊啊~~~主人~~~”

  好不容易制止养父脱掉第二件衣服,饱受惊吓的小龙只觉肩头一重,某个毫无酒量的人已经会周公去了。

  “呼……”大口喘息,咽回差点跳出来的心脏,哈玛盖斯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用的力气稍微大些,席恩从不离身的防御结界就会将他远远弹开,然后他自己掉到地上。

  寂静笼罩了室内,并非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心神放松后的真正宁静。

  蓝眸带着恍然和无奈看着怀里醉倒的人:原来如此,他早该想到的,他的养父有多么警戒防备。

  窗外,水滴从屋檐滴下,打在石阶上,雨水在自己切出的渠道中流动,夜莺仿佛也陷入了熟睡。银心月的光辉射入面东的长窗,照得洁白的羊毛地毯新雪般发亮,蜡烛橘色的光点在微风中舞动,壁炉里燃着香木,火光照亮了红木椅,使其变为深红色,还剩一大半的酒液微波荡漾,犹如融化的红宝石。

  柔和的月光洒在法师欠缺血色的脸上,白得近乎透明,酒精造成的绯红仍未退去。衬衫下的身躯没有以往隔着龙鳞也能感觉到的高热,没有不胜寒意地发抖,披散的长发也没有因为汗湿而异常冰凉。

  哈玛盖斯合上眼,聆听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很久以前的景象无比自然地浮起。他看到当年那个棕发的青年坐在桌前看书,手边放着堆得高高的厚重书籍,鹅毛笔流畅地书写。黑袍反射着烛光,有一种奇异的、令人想触摸的温暖。那时的他偶尔会调皮地飞到桌上去,被投以警告的一瞥,琥珀色的双眸却含着宠溺和一丝细微的慰藉。即使他捣蛋,也只会用蜜色的修长手指弹他一下,拎起他的翅膀晃一晃,以示薄惩。

  全神贯注时,他就不会察觉他的小动作,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令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很安静,使他也安静地看着他,在法术塑造的小木屋里,在只属于他们的天地里,只有那不时爆发的剧烈咳嗽是唯一的痛苦记忆。每当这时候他就渴望为他倒一杯水,熬一碗药。所以他在那孤独的一千年里努力学习泡茶,看完了所有的药草书,可是没人能肯定他的成绩。

  他的生命开始就只有他,素未谋面的父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龙是对自己的感情非常明确的生物。

  少年模样的古代龙轻松抱起养父,走向卧室。

  两头迷你骨龙,小白和小黄疑惑地瞅着他,没有阻止他把房间的主人放在床上。

  乌黑柔亮的发丝散落在枕巾上,哈玛盖斯凝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沧桑而年轻,脆弱而坚强,微微蹙起的眉是一贯的冷漠,隐含着掩不住的疲惫。他随手扔下手里的外衣,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轻叹逸出唇,哈玛盖斯垂下眼,他很想劝养父放弃复仇,他们俩再一起旅行,或者就在西琉斯住下来。但别说席恩放不下,他自己也不能忘记那漫长的千年。

  合上门,让温柔甜美的黑暗覆盖那个人,将他拥入怀中。

  ※※※

  次日清晨,被叫声刺耳的骷髅形计时器吵醒,哈玛盖斯来到养父的房前,试着敲敲门,没有往常会有的回应。迟疑了片刻,他推开门走进去。果然,房间的主人还睡得很熟,黑发散在枕头和床单上,轮廓优美的脸比平时放松,呈现出少有的平静安详。只穿着衬衫,薄被一半滑落了,一手也挂在床外。靴子没脱,因为他昨晚醉倒后根本没人能为他做这种贴身的事。黑色的外袍扔在地毯上。

  “唔……”本能地感到有人接近,席恩自动苏醒,发出细微的,闭合的眼帘轻轻颤动了几下,抬起一只手遮挡并不强烈的阳光,冷质的银瞳在自己手掌的阴影下缓缓睁开。

  和睡前一样,那双眼眸没有平日用淡漠罩起的隔阂,隐约浮着恍惚。以迟钝的动作撑坐起来,他单手按摩额角,眼神有着微量的困惑,一瞥间,再度被冷静和锐利武装,却少了点一贯的清明透彻,可见他的神智还不是完全清醒。

  “哈玛盖斯?”声音也带着沙哑和未睡醒的倦意。

  “是的,主人。”

  顿了会儿,魔王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做了个总结:“我想我是吃坏肚子了,你帮我拿点药来。”

  “不是,主人。”哈玛盖斯哭笑不得,“您是宿醉。”

  “宿醉?”席恩一愣,“我怎么会宿醉?你给我酒喝了?”哈玛盖斯无地自容:“对不起,是昨天院长给我的,我以为您不会醉,他说连小孩子也不会醉……”

  意思是他的酒量比小鬼还不如?算了,这不重要,关键是——“下次别给我喝这种东西!”

  “是。”自认失责的哈玛盖斯低下头,认错态度良好。

  撩了撩前发,席恩自嘲地笑起来,“哼,原来这就是宿醉的滋味,真不好——我昨天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吧?”

  咽了口口水,古代龙的化身搬出预演了一晚的台词:“不不,您睡得很香,和平常一样。”

  “那我是一倒下去就睡了?”

  “是…是的。”不小心结巴,哈玛盖斯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看透他一目了然的谎言,席恩冷冷地笑了:“呵,哈玛盖斯,我希望知道我的酒癖如何,或者你希望我亲自读取?”

  “不!”他见识过,会痛死的!

  “那就识相点,我教育过你,不要对我——你的养父,你的契约者——隐瞒任何事,包括你的宝贝盒子里藏了几条蚯蚓,多少从我母亲和妹妹那儿拿来的金银珠宝。”

  呜呜呜,主人好坏,连那么隐秘的事都偷窥!

  “您只是抱怨了几句啦。”最后还把外衣脱了。

  “抱怨什么?”该死,果然嘴碎是喝醉的行为之一。

  “抱怨您的弟弟,您说了他一大堆坏话。”

  “哦,只是这样啊。”席恩松了口长气,银眸又斜斜眯起,“没有别的了吧?”哈玛盖斯用力摇头:“没有了!”开头那些还是别说的好。

  “下次直接对我施放一个清醒,别傻兮兮地杵在那儿听。”

  “对哦。”哈玛盖斯懊恼自己没有想到,白白受了一场惊吓,差点连胆囊也吓破了。

  不过……以后主人再有什么事憋在心里,就让他喝一点,说出来。哈玛盖斯想到一个好主意。席恩一眼就看出他在打什么算盘,咧开爽朗的粲笑:“今后我再喝醉,我就唯你是问!”

  “呜呜~~~是~~~”

  因为长袍皱了,哈玛盖斯打开衣橱帮他拿了一件新的,不期然地想起养父接下来要拜见的人,生气地道:“主人,您为什么不把那个威姆王子杀掉?他好讨厌!老是派杀手打扰您睡觉,还用…还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您。”

  “他是色胆包天。”席恩简略的回答和着冷水的冲洗声从浴室传来。

  “啊!!!???”

  “没事,就算他在他的妄想里我也无所谓,反正他没有实现的能力。”

  “这不是人类说的‘’嘛,不可饶恕!”哈玛盖斯气极。席恩穿着单衣走出来,刘海还滴着水,光洁饱满的前额印着萨桑之子的十二芒星和代表神祇的荆棘花。他先戴上血水晶额冠,再接过养子递来的衣裳,对着穿衣镜整装。

  “说得也是,右相的儿子罗杰已经能代他批公文,胜任宰相的职务,不需要他了。”

  哈玛盖斯用力点头,难得如此支持养父干掉一个人。

  餐厅里,依路珂正站在椅子上偷吃,听见动静,急忙跳下来,鼓着腮帮含糊地道:“父神早。”席恩白了他一眼,顺带扁了一拳。哈玛盖斯再摸摸那个大包。丽芙端庄地坐在对面,席恩不意外地坐在养子拉开的靠背椅上:“心情整理好了?”

  “差不多。”精灵少女咬了咬下唇,直直注视他,“但我觉得你太谨慎了。”

  “我承认,我也不想杀他们,不然我有很多机会。我要的是长时间的折磨;何况杀了他们只会让罗兰·福斯渔翁得利;我也不想把艾斯嘉搞得乱糟糟的,虽然我会尽量让局势平衡,但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分出胜负,才能建立起比较稳固的政权。”咖啡色的液体从壶嘴倒出,提神的香气顺着杯口涌上来,黑发皇子深深嗅闻,满足地抿了一口。

  丽芙皱起眉:“那些无关的人是死是活我不在乎,我只要最后得到黑之导师的人头就行了。”席恩暗叹女人就是浅虑:“丽芙,你太心急了,你忘了魔界?”

  精灵一震,终于恍然大悟。

  “我可没忘,我在那里住了一千年。魔界的技术是超出我们想象的,硬拼起来,我也未必有十成的把握。而维烈·赛普路斯和其他魔族之间有特殊的感应,他要是出事,到时就热闹了——不用急,有个人和我们一样恨他,还能潜进魔界。掌握了敌人的情况,你还怕报不了仇?”

  “我明白了。”丽芙心悦诚服。依路珂咬着面包问:“父神想杀什么人吗?我帮您。”

  “你少闯点祸就是帮我了。”席恩对这个战力从来不指望,“昨天的功课完成了吗?”

  “完成了!”小小的冥王献宝地亮出一本黑皮笔记,期盼得到他的夸奖。翻开第一页,魔王就为满纸丑丑的蝌蚪文和乱七八糟的墨迹在心里大皱其眉——这小子的字真难看,还弄得这么脏,亏他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不过倒是都写完了。浏览了一遍,席恩合上本子:“哈玛盖斯你没帮他抄写吧?”

  “没……”

  “我自己写的!”依路珂气得小脸通红,伤心父亲的不信任,“一直写到半夜!还断掉三只笔!”

  “嗯。”席恩把笔记递还给他,“今天起不用抄行为守则了,去葛温特夫人那儿学习宫廷礼仪。”不但是惹祸精还是破坏狂,给他的都是最好的笔,竟然还屡屡损毁。

  “好~~”尽管没有期待的表扬,但一方面不用再写字,另一方面父亲相信了,依路珂还是很开心。哈玛盖斯有先见之明地叮咛他:“不许作弄那位夫人。”丽芙挑了一大把生菜放进他碗里:“吃点蔬菜,看你只吃肉。”依路珂的小嘴顿时噘得半天高。

  吃了一碗清粥、一小块炖肉、两勺土豆泥、半条熏鱼、一片生菜和一个煎蛋,席恩就饱足了,叫一帮小的慢慢吃,去向父母兄长请安。

  半途碰上王家图书馆长,把他想借的《大陆药草考》给他,心情大好地走向宫殿。

  突然感觉有谁在打量自己,席恩抬眼,看见一个风尘仆仆,身穿戎装的高大青年。

  对方怔了一会儿,跪下行礼:“末将见过列文殿下。”

  “起来,你是索非亚要塞洛斯亚守将的副官安东吧。”席恩有点诧异,“怎么会来这里?前线出了什么事?”安东惊讶他认识自己,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这份过目不忘的能力就令人佩服:“是这样的,普莱玛斯帝国的内乱已经平息,新皇派迪雷恩军团长夺回要塞,可是督军不允许我们迎战,所以末将才急急来征求指示。”狼神保佑,让他碰上这位殿下,西琉斯有救了!

  “那个白痴督军是谁?我不是给了洛斯亚兵符,他可以无视我王兄的命令。”

  “督军是达尔上将,就是他灌醉长官,偷走兵符带给威姆殿下。我们有派使者追回,但是……”言下之意很明白:使者被杀了,首都才没得到半点消息。

  席恩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掏出一张羊皮纸卡片迅速写下几行字,用魔法印章敲下真假难辨的王室印鉴,唤出一只长颈鸾尾的青色魂鸟,将卡片绑在它腿上,振臂放飞。

  “放心,它最迟半个小时就会到。我叫洛斯亚不用理会达尔,无论如何要死守住要塞。”

  “是!”安东喜出望外。席恩点了下头:“你跟我来。”

  年轻的军人脚步欢快地跟上他,一路的焦急忧虑,和之前被拒之门外的愤怒绝望都一扫而空。没漏看两名守卫慌乱的神色,走出一段距离,魔王淡淡地道:“他们把你拦在外面?”

  “……是。”

  “越来越不像话了。”碌碌无为视觉凌辱他都可以容忍,但是打搅他的安宁生活就罪该万死了。

  呃,殿下讲话好干脆。安东偷瞄他的侧面,和第一印象一样,平板如镜的银眸,冷淡无波的表情,气质就像一个极富内蕴,对世事漠不关心的高深学者。但从他刚才展现的魄力和决断,明显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

  如果殿下能把精力都放在国事上就好了。安东深感遗憾。

  “你直觉很敏锐。”席恩笑着睨视他。西琉斯下对上的礼仪是隔开三步远,站在正后方,免得污了“上等人”的眼。可是这青年不自觉地调整到他希望待的左边,形象也像只茶色的柴犬,非常可爱。

  “啊?”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联想到动物,安东不解地眨巴眼睛。

  “没什么。我看过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和覆历,很不错。”席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会中那么愚蠢的计,洛斯亚的年纪也确实大了。这一仗了结,就由你接替他的位子吧。”安东吃惊地张大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虽然他对上司是有微词,但那总是他的上级:“承蒙殿下错爱,末将恐怕无法胜任。”

  “能不能胜任,我会再观察,但这次的事,洛斯亚必须负起责任。”说着,正好到目的地。侍从通报后,席恩走进敞开的寝宫大门,环顾了一圈,都在,很好。

  “儿臣向父王、母后请安。”黑发皇子行了个完美的宫廷礼。青年将官单膝跪地:“末将参见陛下、王妃、威姆殿下。”

  辛比奥四世不自在地动动身子:“是列文啊,早餐用过了吗?”席恩虚应:“刚用完,谢父王关心。”王妃守礼地用扇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美目,盯着安东:“这位将军是何人?列文,你带他进来似乎不太合规矩。”

  “紧急军情,不能延误。”对这些繁文缛节向来不以为然,席恩拍拍身旁的人,“安东,你说吧。”

  “是。”从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得到鼓励,本来有些惶恐的军官镇定心绪,口齿清楚地汇报。还没等他说完,威姆就忍无可忍地喊道:“他胡说!”

  “王兄,他可没指名道姓是谁拿了兵符哦。”席恩淡然的语气隐含厌烦,和这种货色较量令他一点劲也提不起来,“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或者我马上派人抄家?问你那些宠姬?严刑拷打达尔?”

  “你……你……”威姆紫涨了脸皮,转向父亲,“父王,您看列文,越来越不把您我的威严放在眼里了!”

  “拿父王当挡箭牌也没用。王兄,上次你叛国,是我念着手足情分才网开一面,你还不知悔改,就不能怪我无情了。”未免他说出难听的话,席恩施了个定身术,对更加茫然失措的辛比奥道,“父王,王兄已经丧失了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资格,请立六弟为皇太子。”那小鬼还比这两个脑瘫聪明点。

  王妃眼中射出异光,也顾不得长子为什么不叫嚣反对,附在丈夫耳边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不法办威姆无法服众,至少先把他关押起来,立亚尼为储君,好安定民心。”

  “哦…哦。”

  于是,以一群侍卫冲进来押走尊贵的长皇子为句点,西琉斯王室的权位更替尘埃落定。耿直单纯的军人瞠目结舌地从头看到尾:乖乖!比演戏还快!

  “好了,跟我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洗个澡?”席恩径自往外走,急着回去看腋下夹的厚书。安东慌忙跟在他后面,情不自禁地道:“那个…殿下,谢谢您!”

  “嗯?别在意。”被他一提醒,席恩的思绪回到现实,暗暗叹气,“接下去还有的好忙——安东,边境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是!末将必定不负重望!”

  青年铿锵有力地应道,却见身前的人猛地驻足,下一秒,周围的景象毫无预兆地歪斜,连破碎的分割线也清晰可见,紧接着豁然爆开,转为白茫茫一片。

  “这……!!?”

  “来得真不巧。”

  还没反应过来,他听到黑发皇子依然冷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同时脚下一滑,像掉进一个圆形的、很有弹性的狭小空间,怀里则多出一样东西,“抱紧,别动,少了一页纸我拿你祭书。”

  话音刚落,魔王身边出现好几道身影;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也以光复王为首,露出了身形。

  ※※※

  哥哥姐姐莫名其妙地消失,依路珂愣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恍悟有敌人来袭,而且目标不偏不倚是他的父神。

  没接到席恩“给我原地立定”的命令,他心安理得地跑出餐厅,兴致勃勃地也准备插一脚。

  不过他没有冒冒失失乱找,一个原因是他感应不到席恩等人的位置,这也反映了敌人的强度。小小的食指划出闪耀的符文,他吟唱空间衔接的咒语,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凭空浮现的银色亮线。

  飘舞着点点星屑,纯白无暇的空间,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他照着感觉最强的方向飞去。

  清冷的辉光从他掌心涌出,仿佛一束有着流水温度质感的纯黑火焰,最后凝固成一把长达七尺,通体漆黑的长柄战刀,刃部却是诡异的鲜红,红得像要滴出血,鲜艳而浓烈,映着他天空色的眸子和乌发黑袍,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找到了。

  远远的,他看到那个异空间的[轴],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虚抱的双手间浮着一颗银晶球似的白色光团,绚烂夺目的金发宛如拂晓第一线曙光,初春第一枝新芽般嫩绿的瞳眸溢满慈悲,全身笼罩在无限和谐温柔的雾霭中,高贵而优雅。

  好漂亮的阿姨!依路珂自然地想:只是再年轻个二十岁,我会更喜欢。

  还有,她的表情不是扭曲得那么怪异的话……

  “你好,大姐姐。”冥王嘴甜地称呼,绽开讨喜的灿烂笑容,“我们和平谈判好不好?”

  “普路托!!!”

  瞪视丈夫,生命女神失声惊喊。

  怔了怔,依路珂的眼神变了,从巧克力般甜腻可爱变得如刀锋犀利冷硬。

  他知道她是谁了,她是他前世的妻子,父神的敌人之一。

  生命女神秦蒂丝!

  席恩早就明确告诉他,他是重生体,所以没有以前的记忆。

  他也知道,过去的他是他视为“父神”的人杀的,因为他们有仇。

  [你想起来的一刻,就是我终结你的一刻。]席恩曾经这么说,这不是威胁,只是个毫无感情的宣言而已。当时的他愣愣看着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父神恨他吗?

  他不喜欢。

  之后慢慢懂得,他不是普路托,是依路珂,一个叫依路珂的孩子。

  他想父神把他当依路珂看待,而不是那个普路托。普路托已经和他无关了,他死了,死透了。而依路珂会好好地活下去,过属于依路珂的人生。

  有父神,有母神,有哥哥,有姐姐,他对目前的境况很满意,也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如果和普路托有关的人要来烦他,甚至试图让他想起以前的事,用老交情打动他,那么视情况而定,他会把他们统统消灭。

  希望这个“大姐姐”能识相点。

  “我的名字是依路珂。”

  幽冥之刃划出血色的弧光,也是割断无形的维系,男孩再度绽放出甜甜的笑靥,“你是战还是和,漂亮阿姨?”

  这…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抱着一本盾牌大小的厚书,惨遭池鱼之殃的军人呆呆看着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是俊男美女,各有九人。其中他只认识他的列文殿下,不,他现在已经不确定那是不是列文殿下了。不然,对方那位明显是领头的银发青年为什么叫他……“席恩”?

  “看来你这次准备很充分,帕尔。”第一时间抽出腰际的法杖[乌洛诺斯之影],给恶魔们施加了能够长时间维持的抵抗神力结界,魔王淡淡笑道。

  “还敢叫我小名,你这老不死狂。”没有礼尚往来拿把法杖,光复王手中握的是他无坚不摧的气剑。身后的众神正合力架构重叠领域,以限制敌方大头目的力量发挥。

  和诺因相似的口气令席恩莞尔,憎恨的目光也刺激了他扭曲的愉悦神经,笑得更神似肖恩。这对帕西斯而言无疑是等同冒渎的触犯,不再废话,放出圣斗气形成护罩,直接冲了上来。

  与此同时,席恩的法术也完成了:“裂!”

  异空间再度迸出裂痕,碎成数小块,众神只觉眼前一花,已被各自的对手锁住。

  水之女神亚希反射性地环顾四周,丈夫不在,左手的战盾和右手的银剑给了她坚定的支持,呼应她的战意亮起凛冽的水光。

  “报上名来,污秽的生物。”

  “萨菲艾尔。”紫红色长发的男子飒然一哂,手里交缠着两条黑蛇的长杖优雅地轻挥,“侍奉吾主和欧斯佩尼奥大人。”

  火神伊夫利特对上诅咒之王克鲁,风神希露菲尔对上梦魇之王奇蜜拉,雷神托尔对上疫病之王梅杰安,地神玛法对上精灵丽芙,光神箩尔烈雅对上餍魔之王格蕾茵丝,月神阿提弥斯对上暗影之王艾斯托尔。知识之神艾尔菲瑞特镇守神之泉不在场,人数正好,分配均匀。

  哈玛盖斯本想待在养父身边,却被克拉费里格缠住。两龙不约而同地舍弃人身,在冰元素界展开凶猛的厮杀。

  就在这短短的空挡,席恩和帕西斯已经陷入呼吸也为之停顿的激烈绞斗。

  闪电般的银辉穿透空间的阻隔,距离的障碍,在这样超越肉体极限的速度下,连神的视力也毫无用处——等看到再念咒,早就迟了。

  只有用默发。

  十来个镜影瞬间劈碎,有重力束缚作用的黑暗结界在圣光护罩上撞成粉末,停滞和虚弱的效果被斗气抵消,魔影铠甲组成的防壁也无法阻挡银发剑士的脚步,虚幻的刀光片片粉碎,在他背后响起金属的脆响。

  这气势骇人的一击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事物,直逼黑发神祇的心口。火光迸现,一道半透明的晶壁挡下了这次锐利的突袭——是一对从席恩背部张开的晶莹羽翼,护具[纯色之风]。

  仅停留了千分之一秒,帕西斯变刺为削。

  纷纷扬扬的羽毛遮蔽了视界,最强的防守法器一分为二,在空气中带起一条血线。金黄色的,神之血。

  什么!冰镜似的银瞳爆开,映出内心的惊愕。无数次生死一线间的战斗经验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身体比冻结的意识更快行动,银光一闪,一把平常用[藏刃术]隐藏在左臂内的银色匕首切开敌人的侧腹,瞬移一气拉开百米远。

  第一回合,双方挂彩。

  竟然能把[气]练到这样的地步……席恩余悸未平地调息。一个法师被逼得亮出最后的防身武器,这可是奇耻大辱。而且要不是用[衰弱凝视]造成了半秒的时间差,又在最后一刻及时启动空间转移的翔具[虚空之枢纽],他就完蛋了!从正在他体内肆虐,刺痛他每一寸肌肤的剑气,席恩毫不怀疑这一点。

  然后帕西斯会一个个宰了他的部下,恶魔之心绝对吃不消那把剑。

  这就是武者的巅峰吗?值得钦佩。

  但是,个人的力量再强也强不过大自然,就像再锋利的剑也劈不开宇宙。

  收起剧毒银匕首,魔法神平举法杖。

  光复王没有乘胜追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身为神的附体,他对大部分毒免疫,但席恩涂在匕首上的毒是来自负位面的植物,饶是他也要麻个一会儿,被对方抢走了先机。

  和他背上的光之翼相对,取代纯色之风的残翼,一双比夜色更漆黑的翅膀舒展开来——是攻防一体,兼具移动和隐蔽效果的魔法[暗黑之翼]。

  下一秒,视野变得一片黑暗,神的双眼也无法看破的黑暗。

  一下子变成睁眼瞎子,之前又没有高瞻远瞩在敌人身上做个标记,银发青年只能单方面挨打。喧嚣的怨灵化为死亡的火焰吞没了他,白骨的利牙毫无预警地咬住他的手脚,注入让血液也为之冻结的冰息——对方的法杖似乎是死灵系的法器。

  逼不得已,帕西斯使用了贺加斯的神力,爆炸的强光顷刻间消融了缠绕他的不死怪物,却没能撕裂黑幕。

  光与暗彼此撕咬,互不相让。

  在生命女神的本位空间,帕西斯拥有先决优势。其他神也布下了禁制结界,完全封印席恩的神力,隔绝元素和空间,大大降低了他的能力水平。

  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压下魔力深厚的对手。

  对这个情况,席恩也心里有数。他已派出一支不死军团狙击那个[轴]。无须杀她,只要令她偏移少许就行。如果哈玛盖斯和恶魔们能干掉几个元素神,他的胜算就更多了。

  这是场时间的竞赛,他很有耐心。

  古代龙和亡灵龙的对决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白龙的冰之吐息和耐寒力在全是冰雪的环境如鱼得水;变成死灵后,不知疲倦的躯壳和快速的复原力也让他的对手十分头痛。因此,虽然哈玛盖斯的实力高了不止一筹,却占不到丝毫上风。

  同样僵持不下的还有丽芙。她恩怨分明,对神明又有本能的敬畏,和对手维持我挥一锤,你架一堵墙的友好往返。反正这也算是牵制了。

  而恶魔们的战况就好得多。长满食腐生物的沼泽里,水神被一头全身覆盖着厚厚淤泥的怪虫追得狼狈乱窜,尖叫连连,而她的对手闲闲作壁上观。

  “嗯,和主子说的一样,女神都很怕脏。”长杖一挥,再加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蜈蚣,萨菲继续欣赏这出追逃戏。他很清楚真的硬拼起来,输多赢少,即使他是无面之王手下的第一强将。

  不过看这阵仗,他不禁手痒,这群神根本是徒有力量的小孩嘛。

  没等他出手,空间壁碎裂的清脆声响传来,惊讶的恶魔和快吓哭的女神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胜负比席恩预料的更早决定,也更离奇。

  糟了!感应到秦蒂丝出事,帕西斯正要赶去援助,席恩比他更快一步。

  纯白的生命领域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有着金属质感的黯银空间。[秩序十字之章]终于解脱束缚,张开独属魔法神的领域,把敌我双方包入其中。

  “箩尔烈雅!亚弥!”

  刚确定丈夫无恙,还没来得及欢喜,水神就惨叫出声。光神和月神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风神和雷神的伤势也不容乐观。

  瞥眼间,席恩就确定那两个重伤者离死不远了。果然不一会儿,两团光相继炸裂。其他神明失魂落魄地注视这一幕,然而更冲击的情景还在后面。

  “父神!”

  一个穿着黑袍,手持长柄战刀的男孩一脸邀功地奔向魔法神,身后是血流如注的生命女神。他们吃惊的不是他砍伤了同伴,而是他使用的语言,凡人绝对无法发出的语言——神语。

  “普路托……”秦蒂丝勉力撑起上身,两行清泪划下被血迹污染的美丽脸庞。

  又一颗炸弹投下。包括帕西斯在内,众神都难以置信地瞪着依路珂:这小孩…这小孩是……

  “我不是普路托啦。”躲到父亲背后,缩水的冥王向曾经的妻子做鬼脸。魔王嘉奖地摸摸他的头:“干得好。”这场家庭悲剧给了他很高的享受。

  依路珂朝他绽开无比喜悦的笑容。

  “你这混蛋!”帕西斯差点气爆: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席恩轻嗤,以厚颜无耻也要汗颜的态度耸肩:“所以,珍惜你们的生命吧,这次是看在罗兰的面子上,我放过你们。”

  罗兰?帕西斯等人一怔。席恩挥手将他们送返,留下最后的低语:

  “告诉他,我不欠他了。”

  “大姐,振作点。”

  亚希含着泪扶起秦蒂丝。伊夫利特宽慰:“没错,那可能不是普路托大人。”托尔附和:“那小子明明比我还幼稚,哪里像普路托大人啊。”

  “不,他是普路托。”秦蒂丝握紧拳头,压抑漫溢而上的凄楚,“普路托小时候,就是那样的性格。”

  大家呆住。希露菲尔喃喃道:“不愧是兰修斯大人的儿子。”

  “那你索性也自杀,陪他一起长大吧。”帕西斯大发谬论,被自己的龙瞪。没有理会他恶意的调侃,秦蒂丝摇头:“不,他不是普路托。”

  “啊?”怎么回事?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

  “他是[伪神格]。重生途中如果被强制唤醒,就会产生出这样一个拥有自我保护本能的意识。更糟的是,他似乎防卫意识过剩,不但想保护神体,连精神也想保有。所以……他不是普路托,普路托还在沉睡,只要……”秦蒂丝蓦然噤声,脸色惨白地盯着地面。

  只要杀了依路珂,她的丈夫就会苏醒。

  杀了……那个孩子……

  听出她没说完的话,帕西斯冷笑,转向其余的神明:“好了,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光神和月神死了,难保过几天又窜出两个小萝莉。”真他妈乱七八糟,那家伙成了豆芽神的收容所了。

  闻言,众神的表情变得很古怪。玛法斯斯艾艾地道:“呃,不会。”

  “嗯?”

  “丧神之碑预言了我们的死,亚弥和箩尔烈雅就在普路托大人下面。所以去之前,我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她们也选好了自己的继承人。”

  “哦。”帕西斯松了口气,接着又危险地眯起眼,扫视他们,“那请问,这两位幸运儿是谁?”

  “……”不敢和他对视,众神缩的缩,退的退。看出答案,光复王勃然大怒:

  “不要告诉我,是拉克西丝和休利安!”

  这是噩梦。

  中城城主闭上眼,塞住耳朵,僵硬地坐在床上,拒绝接受残酷的现实。

  “哦呵呵呵,臭小子,你的睡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呆啊。”

  摄政王陛下一脚踏住他的脑门,用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嚣张地狂笑。

  “老妖婆~~~”诺因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切齿声,和恨得牙痒痒的声音,“如果你迷路了,从这里出去左转直走就有一座墓园,足够容纳你。”

  “我比较想睡你的床。”拉克西丝踩得很爽,不掩欺负侄子的坏心,“那里那么好,给你睡好了,我很大方,不介意。”

  “天杀的!”诺因爆发了,拨开她的脚,揪住她的领子,逼近那张他在梦里痛恨也怀念的脸,“不要告诉我,你是装死!我会杀了你,我发誓我会杀了你!”他说得狠厉,紫眸里的水光却泄露了真实情感。

  拉克西丝也收起调笑之情,回以淡而深远的微笑:“很遗憾,我是死了。”诺因一震,冷水兜头浇下:“那你现在是什么?”

  这时,房门被从外面打开,杨阳等人一拥而入。走在前面的是祭司长芙米,看到这个场面,她明媚的大眼溢满欣喜的泪水:“我接到火神的神谕,陛下是下任光神。”

  “啥!光神眼瞎了!?”诺因的下巴险些脱臼。吉西安就比他诚实多了,衷心施以臣子的最高礼节:“欢迎回来,陛下。”

  “嗯哼,各位,好久不见。”双手叉腰,黑发的摄政王回了个大牌的笑靥,不变的光芒万丈。

  “太好了,拉克西丝陛下。”杨阳也激动得热泪盈眶。维烈礼貌地点头。月言简意赅:“卡萨兰有救。”诺因狠狠瞪目。在场只有史列兰不开心:“箩尔烈雅也死了……”

  “还有月神。”拉克西丝轻盈地跳下床,一一行注目礼,“她的继承人是休利安。”

  “休利安神官长!?”感谢众神!呃……杨阳对哀怨的暗黑神赔笑,努力把上扬的唇角往下拉:原谅她,她真的悲不起来。

  “那是谁杀了她们?”扎姆卡特一针见血的提问,使气氛骤然冷却。

  “答案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血魔阁下。我那个吃里爬外的祖先和那帮神上门挑战,结果反而被人家挑了,幸好只死了两个。”

  “那家伙总算做了件好事。”昭霆咕哝。众人侧目:弑神是好事吗?虽然……是不错啦。拉克西丝笑得无所顾忌:“哇哈哈,罗兰·福斯那老狐狸会气炸吧,白干一场!不过——”她神色一变,转为凝重,“从客观角度,确实不是好事。我因为灵魂受到重创,又是人类,只接收了光神不到一半的神力;休利安也不比我好多少,我们的战力等于下降了。”

  “是提高了。”吉西安持不同意见,提振士气,“光神站在罗兰城主一边,而您站在我们这边,再拉拢休利安神官长的话——”

  “哼,我是不管什么众神契约,不会吝啬帮这小子。”拉克西丝扁了侄子一拳,若无其事地续道,“但是我清楚,要是那大魔头杀回来,我们不跟罗兰·福斯合作,绝对没有胜算。休利安也别指望,那小子脑筋死板得很。”

  “这些先且慢说。”杨阳击掌,再次打破沉闷的氛围,“先开个盛大的宴会,庆祝我们的陛下归来!”

  “哦——”

  “抱歉,罗兰。”

  “别在意,你们没事就好。”

  温和地凝视面前的师父,东城城主没有很意外。以席恩的性子,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过帕西斯他们事前也是下了苦功,所以铩羽而归,他还是有些可惜。

  “箩尔烈雅和阿提弥斯挂了。”帕西斯叹气,担心徒弟的反应,“她们选了我的美人后代和休利安做后继者。”

  罗兰眯了下眼,一言不发。听到这个消息,他初时既震惊又恼怒,但很快就释怀了:拉克西丝只是孤家寡人,能有什么作为?如果她要用光神的力量胡作非为,其他神明不会坐视。本来德修普和贝姆特的指挥权就很难协调,她再一搅和,更是乱上加乱。

  “看好克鲁索,她若来救人,就一网打尽。”迅速思量好,他指示身旁的冰宿。帕西斯见状如释重负:“没给你添麻烦就好。”

  “我早就习惯帮你们收拾烂摊子了。”扔给他一个大白眼,金发青年举起茶壶,笑如和煦的冬阳,“坐,你没受伤吧?”

  “没。”帕西斯睁眼说瞎话,他已换过衣服,消灭证物。刚尝了口徒弟亲手泡制的甜点,想起一件事:“啊,罗兰,那家伙要我传话,说他不欠你了。”

  “欠?”罗兰愕然,“他没欠我什么啊……哦。”

  “怎么,他还真的欠你?”帕西斯睁大眼。罗兰不确定地瞅着他:“我让他住过一段时间,这算恩情吗?”

  “应该……不算吧。”

  无解。两个聪明人默契地不浪费脑力,继续品茶吃点心,享受温馨的午茶时光。

  光复王没有待很久,因为徒弟有很多公事要忙。走在廊上,他远眺的视线隐含沉重的忧思。

  不是他自夸,放眼艾斯嘉,能站出来和席恩过几招的,也只有他了。剩下要么实力不够,要么强却不可靠,还分踞两方,互相争斗。

  他一死,可怎么办才好?

  抚摸还隐隐作痛的伤口,帕西斯垂下眼。他是故意留着这道伤,任负位面的力量侵蚀,削弱体内的瘟神。但他心中雪亮:被彻底同化,只是时间问题。

  哼,贺加斯会管艾斯嘉吗?也许他会觉得冒犯,单挑席恩,然后被碾成他最厌恶的血渣。

  在他的呼应下,秦蒂丝他们恐怕也会走。而杨阳那边,兰修斯和拉克西丝才不甩他。

  我不能死,不能死……帕西斯咬紧牙关,为自己打气。

  天边的浮云勾起他的回忆,碧眸浮起朦胧的光芒。

  他恍惚记得,某个水波荡漾的深夜,那身穿舞衣的漂亮孩子是如何锐利而脆弱地瞪视自己,孤傲凛冽却又无助得如同受伤的小兽;而之后每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被复仇之火煎熬的徒弟又是如何安静地枕在自己膝上,聆听竖琴发出悦耳的丁冬声,看着音符轻盈地跟着雨点跳跃。

  一声轻叹,几分惆怅几分遗憾地融入初秋的寒意。

  回首,他望见进进出出的人潮——他繁忙的徒弟正在办公。那些往事,罗兰大概都淡忘了吧,他是个拥抱未来的人。但是帕西斯也记得,那双手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从湖底拿走囚禁他的世界之钥;在他悲伤绝望时,将他拥入怀中,坚定而温柔地支撑他。

  转过头,光复王大步离去,灿银的发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度。

  无论如何,他也要守护罗兰,守护肖恩师父。

  “主人,您受伤了!?”

  哈玛盖斯第一个发现席恩的黑色法衣沾着血迹,紧张地扑过去。

  “没事。”朝他点点头,魔王笑着夸奖几位功臣,“大家辛苦了,尤其是格蕾茵丝和艾斯托尔,立了大功。”

  “小意思。”餍魔之王一挺胸脯,掩饰不轻的内伤,两名神祇可不好对付。暗影之王伤势更重,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席恩依序治疗,道:“你们回领地调养吧,这伤不轻。”

  “主子,少了艾斯托尔和格蕾茵丝,万一他们乘机——”奇蜜拉提出忧虑。克鲁重重哼气:“他们敢来吗?他们损失更大!”

  “是啊。”梅杰安意有所指地指指依路珂。席恩摇头:“不,如果他们还没蠢到家,就会吸取教训安排后路,人选我也大致有数——放心,格兰妮快修好了,坎菲斯再一番也能上阵,我还有后招。就算他们两边齐上也不怕。”

  “那请您保重。”两位领主恭敬地深施一礼,返回了负位面。

  “萨菲,你也联络你上司,他的冬眠该醒了。”

  “是。”萨菲艾尔跟着离开。奇蜜拉注意到一旁完全呆滞的安东,问道:“这个人怎么处置?灭口?”

  “哦,他啊……”黑发皇子打量目击者,立刻拿定主意,“不行,他是个好军人,叫他把嘴巴闭紧就行。”

  “殿…殿下!”安东总算回过神,接近歇斯底里地大叫,“那些是什么人?你、你又是什么人?”之前席恩和帕西斯交谈是用中文,和部下则是说的深渊语,他一句也听不懂。但傻子也看得出他们统统不是人,至少不是普通人。

  先拿回自己的宝贝书,渎神者才悠哉地解释:“他们是神,我嘛,真名是席恩·奥古诺希塔,第二代魔法神,恶魔之王。”

  魔法神?恶魔之王……魔王?可怜的凡人因大脑负荷过重一阵晕眩,捧着头不已。

  “你要逃避现实,回去睡一觉忘掉一切,对我们彼此都好。你若执意记得,就请闭上嘴,这点道理你想必懂。”

  军人猛地放下手,眼中射出奇异的冷光:“你说,你是神?”魔王微微一愣,眼神沉淀下来:“对你而言,我可能是魔。”

  “无所谓,神也好,魔也好……总之你不是人就是。”安东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道,“西琉斯的神,果然是假的吗?”

  “夏尔玛大陆的神全部是假的。”席恩淡淡地道,“不是没有这些存在,人们的信仰之力也会形成‘神灵’,不过要靠信仰维持的‘神’,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真正的神不需要人的供奉,他们高高在上,冷眼看待世情,与宇宙同生共灭。

  “那么,如果我信仰你,你会回应我,实现我的愿望吗?”仿佛下定决心,安东一鼓作气地喊道。席恩毫不吃惊,平静地笑了:“那就要看你付不付得起代价,有没有献身的觉悟。”

  于是,在奇妙的因缘际会下,新生的神祇有了他在现代的第一个人类信徒。

  羽化的瞬间,世界在他的振翅下颤抖,万物在他的身下臣服……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众神的心情。站在那样的高度,他们理所当然会抱有一种优越感,以看似悲悯实则高傲的眼光看世人。所以他们不能理解所谓的“无心之失”有多么不可原谅,他们的举手投足又对某些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是个多么卑微可怜的人类,又是怎样挣扎求存才爬到这个高度。

  即使这些记忆只会折磨他,逼迫他嫉恨他幸运、纯洁的孪生弟弟,将他一步步推向毁人毁己的深渊,他也决不忘,决不背叛、舍弃那个支撑他到今天的自己。

  “哈玛盖斯。”

  一手夹着书,黑发皇子一手指着几个正朝一个瘸腿的老乞丐丢石子的平民小孩,“把他们赶走,太难看了。”

  “是。”侍从打扮的古代龙飞快地奔过去,驱散小鬼,再放下一些财物。

  “谢谢,谢谢。”

  老乞丐不停地弯腰道谢。席恩瞥了他一眼,快步走开。

  他并不鄙视那个奴颜卑屈的人,因为他也曾经是这样。当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时,自尊只是个笑话,他无力也不屑清高。噢,他是可以抱着他的骄傲去死,但他会得到什么?除了自我满足什么也没有。他只会留下一具发臭的尸体,任他人指指点点,掩鼻嘲笑,然后散去,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的怨恨,都会随着他整个人的死而消失。

  所以他要活!再难看也要活!

  他走着,走向自己选择的路。尽管他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选择,不是死就是堕落,但他还是选择了,选择了那条荒芜坎坷的小径。

  选择了就要走到底。

  哪怕结局是他从自己筑就的高台上摔下去,摔死。

  但至少,世界会随着他的陨落震动,他的死不是无声无息的。

  石制钟楼飞出一群鸽子,象征黄昏的钟声传遍大街小巷。席恩的嘴角泛开一丝笑意,由衷期待敲响自己丧钟的一刻。

  哈玛盖斯追上他,紧跟在一步之遥,始终如影随形地伴着养父。

  背对夕阳,走向他们共同选择的黑暗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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