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别有洞天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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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别有洞天

  幽暗潮湿、斗折蛇形的地穴之内,少年举着一盏灯,望了望眼前大大小小的众多洞口,又垂头细细研读起手里握着的一方羊皮。

  他蹙着眉头,喃喃自语道:“‘决水舞雷,生机自见’——嗯,这‘水’为坎,‘雷’为震,对应易经上所说的方位……不错,这一步便往这儿走!”

  他思量停当,举步往其中一个洞穴走去。果然,洞口徐徐吹来一阵暖湿的风,可见是条活路。他脸上露出喜色,刚想往内看个仔细,提灯一照,冷不丁映出了一张雪白的人脸!

  他“哇啊”一声凄厉惨叫,魂飞九霄之外,一跤往后跌坐在地。那人影伸出短匕一挑,正接住了他失手掉落的青铜油灯,往地上一照,诧道:“屏飞羽?”

  少年一呆:“你认得我?”那人似笑非笑,走到他身边来。屏飞羽急忙去收摔落在一旁的羊皮卷,却被那人一脚踩住了手腕,自俯身捡了起来。

  屏飞羽见那人将羊皮卷抖开,就着灯光径自端详。明光落在他身上,只见那人上衣残破,周身都是斑斑血迹,再往上一看,鬈发披肩,血色尽失的一张脸上,一双碧眼异光湛湛。这形貌甚是奇异,但屏飞羽也已认出他来,心内惊道:“雒易?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还未等他想出个究竟,便只觉颈上一疼,是雒易用匕首压着他的脖子,笑道:“来,说说看,你怎会来到此处?这路线图,又是谁给你的?”

  虽已认出眼前是人非鬼,但屏飞羽知道此人杀伐毒辣,落进他手里,可不比被恶鬼捉住好上几分!他哆哆嗦嗦地开口求恳道:“壮士,当心刀子!我、我……我说便是了——咳咳,那夜我听说了贵府的英琦女侠和沈先生的妙计,晓得桓果老头儿这回要玩完,赶忙从桓府收拾了细软准备潜逃。匆忙间没带上出城文牒,只好抄小路从鹤鸣丘夜行,谁知遇上了抢劫的强人,我慌不择路,没命价地在林中乱奔乱跑,跑着跑着,脚下一绊,失足掉进……啊!”

  他忽觉腮边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又听雒易冷戚戚地笑道:“对着我还敢扯谎?你这孩子面皮太厚,我很不喜欢,帮你削薄一点罢?”

  屏飞羽吓得肝胆俱碎,假若真被他把脸皮割了个七零八碎,即便侥幸不死,又何以见人?雒易见他两汪眼泪在眼眶里直转,似乎也觉得自己欺侮一个孩童胜之不武似的,顿了顿,又缓了语气,慢慢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秦洧派你来的,是不是?”

  屏飞羽果然一震:“不、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秦洧的弟子,这‘青岩府门生’的名号,是装出来唬人的……”

  雒易冷笑道:“你和沈遇竹合谋在英琦面前演戏,骗得了我一次,还想骗我第二次?”

  屏飞羽脑中乱哄哄如马蜂窝一般,心道:“他——他已经知道了?”

  原来秦洧在安排屏飞羽到绛都之前,便和自己这个年少的弟子着意交代:“雒易此人城府深沉,审慎多疑,雒府关防更如铜墙铁壁一般,你若是想偷偷潜入雒府而不引起他的注意,是绝无可能之事。”

  屏飞羽迟疑道:“那我该如何做?”

  秦洧笑道:“飞羽,一个人越是多疑,越容易捕风捉影;越是聪明,越容易自作聪明!对付这样的人,说简单也简单得很。你把真相大大咧咧地摆在台面上,把假象小心翼翼地藏在台下,他倒更会相信那个假象才是真相。”秦洧把一只彤管递给他,又笑道:“以真为假,以假乱真。如何摆弄虚实,就看你的手段了!”

  屏飞羽得这一番点拨,立刻豁然开悟。于是他来到绛都,先是大肆宣扬自己是秦洧的门生,迅速赢得桓果的信任。然后偷偷潜入雒府去寻沈遇竹——这“偷偷”二字其实不当,毕竟屏飞羽早就知道,自己踏入雒府的一举一动,定然尽数落在雒易眼中。

  那夜,沈、屏二人假意不知雒易在暗处的眼线,演了一出“师徒相认”的戏码,真正目的是为了让雒易亲手放沈遇竹出府;之后在英琦面前又续上一场“屏飞羽并非青岩府门生”的闹剧,一是为了消除英琦的杀机和敌意,二也是为伪造的医书中那句“所谓飞羽,匪汝门人”做铺垫。这环环相扣的迷阵,全都是秦、沈、屏三人为了引雒易上钩的伎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雒易一直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直到在留命馆旧址被俘的那一刻,才惊寤过来,黄雀背后,还有一个手持弹弓、虎视眈眈多时的猎手!此刻又见到屏飞羽,自然把一切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但后来他从留命馆的暗室启动机关,逃到这处密道,其实很有几分侥幸。更万万没有想到屏飞羽会在此处。不过他故意哄骗,将少年一诈,果然从他口中撬出了“秦洧”的名字。

  屏飞羽见隐瞒不过,只得将秦洧的交代如实招来。原来他此番奉师命来到绛都,营救出沈遇竹只是其中一项任务,另一项至关重要、却又语焉不详的任务,就是按着路线图来到这里的密道,取一件“十分紧要”的物事。

  雒易倾耳听着,慢慢住了手,唇角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道:“你老老实实地说了,何必受这皮肉之苦!”移开匕首,站起身来。

  屏飞羽一骨碌翻身跃起,伸手往脸上一摸,原来只是一道轻细伤口,心下稍定,想着:“看他言谈神态,说不定早就知道了许多,师父可不能怪我吃不住刑罚泄了密——不过,他若是和师父有渊源,怎么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他心内“出卖”师父的感觉稍稍减缓,又蒙上了一层浓浓疑雾。雒易凝神看着羊皮卷,又问:“你方才说,秦洧让你取一件紧要的物事,到底又是什么?”

  屏飞羽挠挠发顶,道:“这……我也不晓得,他只说我‘自行参悟,到时便知’——师父的脾气你怕也知道,高深莫测,最看不起驽钝之人。‘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我若是拉着他问东问西,他一不高兴,把我踢出师门——哎哟,决不是我这个做徒弟的背地里说师父小心眼、爱生气,他老人家自然是性情宽和,从不生气,可他便是笑吟吟地把我踢出师门,那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雒易听他夹七缠八,半句也没有落在点上,正待出言喝止,却听到地道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眉角一跳,吹熄油灯,捂住屏飞羽的嘴往暗处一躲,低声道:“别出声!”

  屏飞羽被他扣在身前,只听得他呼吸急促,周身火热,还不晓得是雒易压下的药效又发,不禁大奇,心道:“他怎么怕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捉鬼的无常来了?”

  雒易潜在黑暗中,听得那脚步慢慢近前,也暗自思量:“此处洞穴错综复杂,他发现那暗室里的机关也就罢了,怎么竟能准确无虞一路追到这里来?”

  那脚步在他们藏身的洞口外徘徊一阵,忽然有人轻轻笑了起来。

  一听那笑声,雒易愈发如临大敌,屏飞羽却是大喜过望。他已认出了洞外之人正是沈遇竹。只是苦于被雒易钳制,无法与他报信,只能暗暗在心内祈祷沈遇竹凑巧寻到这口洞穴来。但是他也知道,这地穴走势曲折盘绕,若没有羊皮卷指引,自己绝无可能找得到这里,沈遇竹碰巧猜中的机率能有多大?

  正在此时,一声破空锐响,一支小箭从洞外激射而来,正钉在屏飞羽眼前岩壁上!有人在洞外笑道:“雒大人,你衣衫单薄,蜷在这湿漉漉的洞穴里,不怕伤风吗?”

  雒易知道他已发现了自己藏身之所,若一味逃匿,惹他往洞内胡乱放箭,倒更添危险。索性扣着屏飞羽慢慢从洞中走了出来,冷笑道:“沈遇竹,来和你这宝贝师侄打个招呼罢!”

  沈遇竹孤身一人站在洞外,左臂上装着一副弩机,右手提着灯,一照见屏飞羽,脸上也不禁露出诧异神色。不过这诧异一闪即逝,便从容自若地朝他们走去,一面笑道:“师侄么,我是多得很了,这个连临别赠言都听不懂的蠢才留来何用?雒大人若是喜欢,改日我再送你几个——”

  屏飞羽一听“临别赠言”,霎时醒悟过来,心内喜道:“我怎么把这件物事给忘了!”他身量正好只到雒易胸口,足下一蹬便往他颔下撞去。

  雒易全神戒备,一眼瞥见屏飞羽发髻之内隐约有一物,匆忙后退,仰面避开,却见一道残影从中弹出,“叮叮叮”三响打在岩顶上!他手中钳制稍懈,已被屏飞羽如鱼脱网,拧身逃了开去。沈遇竹弩箭连发,迫身上来,一把抓住了雒易的手腕。他认穴极准,虽不及雒易膂力,两指正扣住雒易腕上“列缺”“神门”二穴,当即痛得他冷汗涔涔,几乎连匕首都要拿不住。雒易怎肯受制,他临阵克敌的经验本比沈遇竹老练许多,当下丢了匕首换在左手,朝沈遇竹迎面便刺,疾指肩胛,兼挂胸肋,刀风凛厉,竟仿佛是废了一只腕子也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沈遇竹不明就里,手下一松,却被雒易虚晃一招,迅速挣出,旋身往洞内冲去。

  沈遇竹想也不想,提步便追。屏飞羽慌忙跟进,但见洞内曲曲折折,逼仄幽深,也不知道要通到哪儿去?他心下害怕,一迭声地唤着“师伯”,连滚带爬地往前奔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隐隐约约看到前方伫立着两道人影,正是沈遇竹和雒易。他喜形于色,大声唤着:“师伯!”便往前冲。却不料这处地势倾斜,洞穴湿润,脚底一滑,冲出数步不止,径直扑到雒易身上。

  雒易接连服了沈遇竹的药之后,手足时不时酸痹无力,便是清风入怀,怕也觉得和那铜槌撞钟没什么两样,哪里吃得了屏飞羽这全力一撞?踉跄几步,便往后跌倒。屏飞羽只觉身子急坠,耳边风声呼啸,才悟到方才他们二人为何对峙不动——原来这条路前方竟是一条断崖!

  沈遇竹吃了一惊,跨步前扑,一把攥住了雒易的手。往下一看,脸色煞白的屏飞羽正紧紧抱着雒易的腰际。两人虽然受惊,倒是双双无恙。

  雒易深吸一口气,伸掌往屏飞羽头上“啪啪”拍了拍,怒极反笑道:“很好!很好!选得这一条好路!”

  屏飞羽只觉得两侧碎石哗啦啦坠落下去,良久也无丝毫声响,想见其下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早已吓得满口牙在嘴里“叩叩”直响,两臂死死箍着雒易,哪里敢出一声。

  雒易抬脸对沈遇竹笑道:“沈遇竹,你这个师侄果然不成器得紧啊。”

  他话中提醒他投鼠忌器,沈遇竹心知肚明,笑道:“是,还请雒大人抓牢了。”伸臂发力正待把两人拉上来,却见雒易神色古怪,不由警觉,心内暗道:“难不成,他要趁我拉他上来的瞬间猝然发难么?”

  只听雒易迟疑道:“你……没听见吗?”

  沈遇竹茫然道:“听见什么?”话音一落,忽然也脸色一变。只听得身后雷声隆隆,越打越近,竟似有千军万马往这里冲杀一般。他回头一望,只见那狭窄的洞口訇然爆出一阵滔天洪流,如张牙舞爪的庞然巨兽,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浩浩荡荡朝他们直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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