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决水舞雷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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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决水舞雷

  这股洪流声势浩大、突如其来,休说毫无立足之地的雒易、屏飞羽,连并峭壁边沿的沈遇竹,都被激流劈头盖脸地混裹在内,身不由己滚下崖壁。然而还不等他们生出“此番休矣”的念头,便觉身子在厚实柔软的地上猛一弹触,“扑通”“扑通”连接落入了深沉汹涌的河水中。原来这断崖下方并非万丈深渊,而是遍生着暗苔的一方低缓河谷,连接着一条幽深黑沉的地下暗河。三人被湍急的水势挟裹着,沿着地下溶洞迂回蜿蜒的暗道一路往前冲去。

  也不知被冲出去多远,水位变浅,地势也稍稍减缓。沈遇竹终于挣出水面,一手托抱着昏迷的少年,慢慢涉水走上河滩。

  他把少年放在平地上,为他按压出肺里的积水。少年呛咳着悠悠转醒,一见沈遇竹,呜咽道:“师伯,我们这是到了……地府吗?”

  沈遇竹拍了拍少年丰满的脸颊,笑道:“是了。你待一会儿,我再去捉一只恶鬼来和你作伴。”

  屏飞羽眼望着沈遇竹褪了上衣,又潜入水中。他孤零零被撂在原地,只好抱紧双膝,睁大双眼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宏大幽深的岩洞,遍布着许多四通八达的河道,洞口处均被水流冲刷得如明镜一般,倒映着从岩顶罅隙中透漏下来的些许微光,投射在那笔峭嶙峋的岩壁上,仿佛映出了无数星罗密布的窥视的兽眼,影影绰绰,虚实难辨,混着耳畔水声潺潺,雾霭缭绕,更显得此间寂静异常、诡秘异常,真和幽冥地府别无二致。

  正在屏飞羽抱着双膝、瑟瑟发抖之际,一阵哗然水声,却是沈遇竹抱着一人浮出了水面。

  他把人放在河滩之上搜检一番,抽出他靴筒里的匕首,远远地丢到屏飞羽身边。这才交叠双手,在那人胸前按压几次,却不见人转醒过来。

  沈遇竹沉吟一会,伸指撩开那些海藻一般浓密鬈曲的黑发,望着那张双目紧阖的苍白的脸,俯下脸去。

  就在四唇相接的一霎,雒易一颤,蓦地睁开眼来。两人愕然对望着。沈遇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端详着雒易这一双碧眼。此刻光线黯淡,他的瞳人变得愈发的大,黑得简直无辜,只在边缘留了一圈雨过天青般的蓝。

  沈遇竹心道:“这不和狸狌*一样了吗?”然而雒易眼中的惊愕已很快变成了嫌恶,揸开五指,一把盖住了沈遇竹的脸,用力把他推离自己身边。

  他翻身坐起,转向一侧呕出肺里淤积的水,拿手背在唇上擦了又擦。沈遇竹冷眼望着,忍不住倾过身,屈指往他颊边挠了挠,笑吟吟道:“雒大人何故如此面薄?——你我之间,明明什么事都做过了。”

  他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过会儿,还要去做更过分的事呢。”

  雒易面色铁青,一把打落了他的手。

  他站起身来,环视四周,蹙着眉头喃喃自语道:“……这里是?”

  沈遇竹走过去拾起自己的衣物,一面拧着,一面笑道:“途径黄泉,自然是到了阴司地府啦。”

  雒易走到河边,伸手掬起一把河水。水温微热,水色幽深,隐隐透出一股硫磺气味。

  他幡然而悟:“天玄地黄,泉之在下——此处是……地底岩洞么?”

  当初,郑国国君庄公和母亲姜氏决裂,当场诅咒道:“不及黄泉,你我二人永无相见之日。”后又后悔。庄公的臣子颖叔考为二人缓颊,命人掘了一条隧道至地下泉涌之处,令母子二人入隧道内相见,成全了当日诅誓。母子二人遂和好如初。

  联想起这件旧事,众人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何地。然而此处河道千曲百折,岩壁峭不可攀,想要逃出生天,亦是万无可能。三人沿着河滩走了大半晌,愈发现这岩洞凄清幽冷,诸多河道又如羊肠迂回,错综幽密,不能细探。不知走了几个时辰,直走得疲敝不堪,非但一无所获,倒累得五脏庙里沸反盈天。注目四周,除了藤蔓披拂、苍苔密布,别说河里能有几尾鱼,哪怕连一只酸涩的果子也没有找见。

  屏飞羽忽然想起一事,驻足惊道:“对了!我的羊皮卷!”

  雒易在后面冷冷道:“早被水冲走了。否则我随你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好有趣么?”

  沈遇竹问道:“什么羊皮卷?”屏飞羽将前情了。他一面听着,一面凝视雒易良久,忽然开口道:“飞羽,你闭上眼,转过身去。”

  屏飞羽瞠目一呆,立刻照办。刚转过身,又听沈遇竹道:“把耳朵也捂上。”

  雒易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戒备地望着走过来的沈遇竹,不自觉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沈遇竹微微一笑:“做一点……过分的事。”

  *狸狌,即野猫。

  “砰”的一声,雒易被狠狠惯到岩壁前,沈遇竹欺身上来,伸手将他困在方寸之内。“我们省点工夫罢,”沈遇竹笑吟吟问道:“东西呢?”

  脊背被嶙峋尖锐的岩壁割得生痛,雒易倒抽一口气,恼道:“我身上还能藏什么?你不早就搜检过了吗?”

  沈遇竹心道:“此人狡狯异常,容不得一丝大意。”微微退开一步,温言道:“只怪我搜得不仔细。还请雒大人把衣物一件件褪了,我们一同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出什么好东西来,也未可知啊。”

  雒易纹丝不动,冷冷地望着沈遇竹。沈遇竹“啧”了一声,把弩箭抵在雒易喉间,轻声道:“这样不识时务,可不像你!若一定要我动手,就要平白多吃苦头了,何必呢?”

  形格势禁,左右均是无处计较。雒易忍下怒气,把上衣一把扯下,往地下一掷。他们相距极近,举动之间,难免缚手缚脚。雒易不去看他,好歹把自己褪了个一丝不挂,非但不觉丝毫冷意,反倒在那肢体挨擦、吐息相闻之间,愈发气血翻涌、炙热难忍。胸腹头颈,四肢手足,没有一处不是热得笼蒸火滚一般。

  雒易烦躁不已,恨声道:“你那怪药……效力到底几时能褪?”

  沈遇竹伸手陷在他柔软浓密的黑发里,正一寸寸慢慢捋着,心不在焉应道:“我不晓得。之前也没其他人吃过我这药啊。”

  雒易一时气结。又觉得沈遇竹的手指在头顶发间一下一下捋个不住,指尖轻轻揉着颈项耳后,不时激起一阵阵酥麻的触感,实在是诡异古怪之极。他忍不住微微一挣,冷声道:“你薅够了没?可翻出什么金银财宝出来了?”

  沈遇竹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回过神来,垂目看向雒易的身体。洞穴内幽光离合,更显得他身上莹然若有光。毕身上下,确实找不出什么藏匿之物。沈遇竹思忖着,一手慢慢摩挲到了他腰后臀丘之间。

  雒易大大地颤栗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沈遇竹!”他又惊又怒,声音彻响在空旷的洞穴之内:“我还能把东西藏在、藏在……”他咬牙低道:“那种地方不成?”

  沈遇竹抬眼望了望他,却听屏飞羽在暗道之外大声道:“师伯!我那羊皮卷将近有一尺来长,那个……那个,太隐秘的所在,想来是……决计是放不下的。”他还不知雒易此刻勇力全消,只盼沈遇竹不要逼迫太甚,徒然引出困兽蛮斗的险境。

  沈遇竹沉吟半晌,回过头道:“飞羽,我不是让你把耳朵捂上吗?”

  “……”暗道外一阵漫长的沉默,又听少年清脆又惶惑的嗓音从洞穴外远远传来:

  “啊,师伯,你方才可有和我说话么?”

  沈遇竹摇头一笑,退开身来,懒洋洋对雒易道:“行啦,和你这样的人周旋,费心费力得很。我只说一句,如今我们可是生死相关、休戚与共了,若你不想一辈子都受制于那药力,不妨先从这里出去后再慢慢地耍花招,我定然奉陪到底。”他记挂着端木他们会否发现密室中的机关、顺藤摸瓜追到这儿来,不愿与雒易拖沓下去,说完这句,转身便往外走去。

  迈出数步,却不见身后动静。沈遇竹驻足回头,只见雒易仍旧倚着岩壁,微微弓起了身子。

  沈遇竹蹙眉道:“你怎么了?”往他身下一望,登时明白过来。一时忍俊不禁,几乎要笑跌在岩壁边上。

  他笑吟吟地走过去,伸手捧起他的脸看了看,只觉得他脸颊火热,鼻尖沁汗,蓝眼睛里满含愤恨,可惜汗盈于睫,倒显得渌波滢滢,如一泓浮浪着桃蕊的春水。

  沈遇竹附着他耳边,埋怨一般轻笑道:“好端端地,怎么发起春来?”

  雒易咬牙道:“还不是拜你所赐——”要害骤然被沈遇竹握在手中,他的尾音戛然而止,化成一句短促的喘息。

  他一把攥住沈遇竹的手,喝道:“放手!”

  沈遇竹道:“像你这般,三个时辰都出不来。岂不是要连累飞羽在外面活活饿死?”

  雒易如被火煨一般,情热如潮,心烦意乱,只想把对方那副从容自得的笑靥狠狠挫去,假意哈哈大笑两声,强颜嘲讽道:“哈,像你这么一只不谙世事的雏鸟、这么一管空膛哑火的废炮,竟充起内行老道来了!简直要叫人笑掉大牙,哈哈!”

  他最脆弱不堪之处被最耿耿于怀的“仇雠”紧握着,明知不该这般口不择言。但头昏脑胀之下,也已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想惹得沈遇竹恼羞成怒,哪怕是饱以老拳,总好过像当下这样不疾不徐地撩拨他。

  然而沈遇竹毫不受激。挑着双含清蕴星的眼睛,温和地望了他一眼,低声笑道:“全赖你教得不好。”

  那嗓音带着点无辜和亲昵,雒易当即便十分忍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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