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冬雷震震(下)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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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冬雷震震(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只剩两人独处的时候,雒易冷冷这般说。

  那时,沈遇竹正惬意地舒展四肢赖在他的床榻上,慵懒笑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雒易轻哼了一声,终究不再往下细究。试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是徒劳之举,再者,研制雷火一事大功告成,大胜凯旋指日可待。他心境极佳,乐得包容一切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这些时日以来,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像是在万仞悬崖峭壁之间踩着一根发丝走路。除却紧紧盯着远处的终点,外界一切纷扰都不能顾及。而今日终于能有一刻闲暇,足以慢条斯理地梳理紧绷过久的筋络,舒舒服服地倚靠凭几,悠然自得地畅想将来,即便是雒易,也忍不住志得意满起来。

  无意间转目看向沈遇竹,见他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笑着望着自己,不由心中一动,问道:“你笑什么?”

  沈遇竹被问得一怔,自然而然回答道:“因为你笑了。”

  雒易禁不住挑起唇角,却故意以冷淡的神色挤兑道:“我自然要笑。置下雷火,齐军不日便将攻破燕军,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画上句点。可俗话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真不知你这只‘驴’,为什么也笑得出来?”

  沈遇竹果然迅速耷拉了嘴角,黯然道:“你就是见不得我欢喜。”

  雒易忍俊不禁,大笑着俯身揽住他,道:“所以,趁我难得有闲,赶紧想想你还能从我这儿卷走些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沈遇竹眼下因连日操劳而染上的倦色,道:

  “你究竟想要什么?告诉我。”

  愉悦的人难免分外慷慨,何况雒易从来也不是一个悭吝的人。他知晓许多笼络人心的方法,更舍得花费丰财厚禄来实现目的。然而和沈遇竹在一处,他似乎总在不断地攫取和侵占——这虽是他的本性使然,却也有大部分是沈遇竹所一手纵容的。沈遇竹的风格和他迥然相异。他从不曾开口索取什么,屡次推拒赏赐,总是自得其乐,无求于人——

  这种人最危险。

  当年有狂矞、华士二贤士隐居子在齐国东海之上。时任齐侯的姜尚出兵抓捕他们,并将其斩首示众。周公旦派使节责问他,姜尚回答道:“这两人虽有贤能,却隐居海外,不受我的管辖。他们不结交诸侯,那我就不可能派他们出使;他们自耕自种,自给自足,无求于人,那我就不可能用赏罚来勉励和约束他们;他们不屑于君主赐予的财禄,便不能为我所用;他们不愿出仕做官,便无法被我约束;他们不接受任命,便不可能对我忠诚。先王驱使臣民,不依靠爵禄就依靠刑罚。现在爵、禄、刑、罚都不足以驱使他们,那么我做谁的君王呢?”

  假如雒易和沈遇竹素不相识,他一定也会斩下他的头颅装点自己的冠冕。从本性上来说,他极其警惕和提防这样的人。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有什么能够取悦他;他想要知道他的嗜好、他的软肋、他所谋求的一切。否则,即便这个人说得再堂皇、做得再多,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信任他。

  “这还用问吗?”沈遇竹陷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睁开眼看着他,款款道:“能够取悦我的,我的嗜好、我的软肋、我所谋求的一切,都是一回事……不就是你吗?”

  话一说出口,他便不胜窘促似的,捂着眼睛笑了。待看清雒易脸上神色,笑得愈发不可抑制:“你现在的神情,好像一只被肉噎住了喉咙的狐狸。”

  雒易道:“这块肉一定很油腻。”

  沈遇竹眨了眨眼睛:“真的吗?不如……”

  他未着袜履的右脚撩开薄毯,探入雒易双膝之内,低声笑道“你喂给我尝尝?”

  雒易眸光转深,一把捉住他的足踝,俯身去解他的衣襟:“好,马上成全你。”

  沈遇竹笑着躲避道:“且慢!今日日子不好——”

  雒易气极反笑,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摁回榻上:“什么日子不好?你来癸水了吗?”

  沈遇竹笑道:“看你这架势,莫非要用强?”

  雒易冷哼一声:“我若用强,你能怎么办?”

  沈遇竹道:“那我只好大喊‘非礼’,指望你良心发现了。”

  雒易俯下脸吻住他的唇,舌尖不由分说地侵入口腔,在齿关舌根上反复碾磨,越吮越深,岂止一声“非礼”,简直连呼吸都不能出口。衣衫不知何时也被扯落开来,胸膛贴偎,成年男子的重量和温度一寸寸倾轧着身体,只觉像是沉入深沉洋流,然而,在这即将溺毙的怯意之中,却伴生着魂驰天外、酒醉醺然一般的迷醉……

  正当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长报:“启禀将军,莒城的信函到了!”

  两人双双一僵。沈遇竹睁开眼睛,望向身上雒易屏息怔愣的神色,差点笑出声来,心生促狭,冲外头朗声应道:“将军说他不在。”

  雒易瞪了他一眼。帐外年轻的士卒倒像是个愣头青,应道:“将军前日曾嘱咐这封回函至关重要,一来便要通知各方将领共同商议。参将们已然等候在议事堂内了……”

  沈遇竹贴着雒易的耳朵轻声笑道:“你看罢,我就说今日日子不好。”

  他一手掩上衣襟,正欲翻身下榻,却被雒易一手攥住了手腕拽回了榻上。雒易沉声命令道:“我另有要事要处理。即刻通知各部参将,此事改后再议。”

  沈遇竹咬耳朵提醒道:“喂,言而无信,不太好罢?”雒易神色不变,坦然回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所谓‘佞幸乱政’是什么滋味,我也算是体验到了。”

  ……

  沈遇竹顺势握住他的手置于心口,曼声道:“好罢,让我仔细想一想……”他阖上双眼,眉目舒然,呼吸越发绵长匀净,半晌不做声,竟似盹着了一般。

  雒易忍不住轻道:“沈遇竹?”

  他慢慢睁开眼来,眸中神光熠熠,笑道:“我想和你一同做的事儿太多了!我想和你一同去楚越南蛮,泛舟云梦大泽之上,桂棹兰桨,吟江采莲;想去燕北纵马驰骋;想去北溟天池莽荒之地,寻觅大鲲和鹏鸟,踏过广袤无垠的雪山,去拜访姑射山中的仙人——又或者什么也不做,撷红梅、煮白雪,烹茶煨火,一道虚度光阴……”

  他顿住了话头,微笑道:“我最想要与你做一件独一无二的事,这样,哪怕他日终究不免于分道扬镳,也能教你我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雒易心内一紧,却见沈遇竹若有所思,又慢慢自语般笑道:“可是,我又忽然觉得,实在不必于这般拘泥,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都足以教我没齿难忘。”

  他一面说着,一面枕着雒易的腿,惓惓地阖上了眼,最末几字,轻柔飘渺,恍如梦呓。雒易垂眸望着他的睡颜,屋内只有炭火偶尔“毕剥”爆裂的轻碎声响。

  万籁俱寂,唯剩心声鼓噪。

  雒易终于明白,沈遇竹什么也不必做,却比任何时候,都教他难以抵御。

  所有的一切都如计划所预定,有条不紊地推进。腊月初七,齐国边城天生异象,在一个晴朗冷冽的清晨,冬雷骤然而至,将不设防的燕军轰然击溃。

  那日,沈遇竹拾阶而上,看到冯搴正站在矮墙上遥望那一片蔽日尘埃。他的神色肃穆冷峻,也像一面斑驳而固执的城墙,看到了百里之外惊惶错乱、奔走哭嚎的残兵败将,被鲜血浸染,被残肢淹没,却不能发一言,徒然沉默地矗立着。

  “听人说,冯大人要走了?”沈遇竹站到他身侧,低声道:“何故如此匆匆?……也不向将军辞别吗?”

  冯搴淡淡道:“合于道则行,不合于道则去。我想,这样的告别是不必多言的罢?”

  沈遇竹一怔,道:“冯大人何出此言?”

  冯搴指着远方破碎的城墙:“须臾之间,天崩地塌,死伤枕藉,尸横遍野——遇竹,你觉得这样轻率的决定数百万人的生死,是神的权力,还是凡人可以涉足的领域?”

  沈遇竹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他慢慢道:“冯大人,假若神祗是喜怒无常、祸福难测的事物,世人又何必去祭祀它呢?墨家殚精竭虑研制连弩、藉车等等攻战机械,难道不也是试图侵入同样的领域,以造福世间孱弱的凡人吗?”

  冯搴沉声道:“连弩、藉车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是出于以战止战的目的。何况这样的器具研制得再精良,和今日的雷火也不可同日而语。天道如月相,一盈一亏自有常数。而这般不费一兵一卒,弹指间便能带走成千上万的性命,我惟恐天道的天平倾斜得太剧烈了,将引发不可遏制的灾祸。”

  沈遇竹徐徐然道:“我听说,当年宋文公有争霸天下之心,在泓水上和楚军对战,固守先朝温良恭俭让的战争准则,执意要等敌军渡过河、列好阵后再击鼓开战,又不肯擒获敌方年迈或幼弱的士卒,自以为这般才是‘仁道’——可是,既然顾惜性命,一开始就不应该发动战争;既然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就应该全力以赴保卫自己的国民。像他这般优柔寡断,导致宋国的兵卒牺牲被俘,难道是冯大人所推崇的‘天道’吗?”

  冯搴道:“遇竹,你觉得我是固守成规、头脑冬烘的拘泥之辈吗?你觉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愚蠢之举吗?然而,只有通过这样的牺牲,世人才会对战争有敬畏之心,才会在发动之前三思而后行。我确实不赞成雷火的现世。假若竟有这般的不祥之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敌军万千人杀至血流漂橹——那么,所有的野心家都将风闻而动、争相抢夺这种威胁,无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毫无节制地率意发动征伐。终有一日,陷入自取灭亡的境地。人发明武器以克敌制胜,到头来却沦丧灭亡于武器之下——你不觉得,这太可怕了吗?”

  沈遇竹沉默良久,淡淡道:“冯大人,我理解你的顾忌,我甚至赞同你的观点。可你所担忧的种种,并不是你一个人能挽回的——甚至也不在于我沈遇竹一人。你觉得我将雷火的配方束之高阁、藏之深山,便可以保得天下太平、生民无虞吗?百年之前,我们尚赤足履地,徒步跋涉山河,如今,我们可借助车马舟楫,纵横阡陌,朝发而夕至——日新月异,万象更新,一日能驰千里——要我说,这也是天道,而且是浩浩汤汤、不可遏制的天道。”

  冯搴紧紧盯住他:“因为如此,你便要做那个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人吗?”

  沈遇竹冷冷道:“世间曾有龙泉、太阿两柄旷世名剑,因为杀孽过重,被人封印在石匣之中,埋葬在深土之下。百年之后,却有紫气龙光直射牛斗之墟,引来时人掘地四丈,这两柄凶器终究还是重现于世。您觉得我是助纣为虐,纵容雷火这不祥之物面世吗?——不,不是我找到了它,是它找到了我!”

  冯搴眼中显出一种不忍之色,握住沈遇竹的双手,道:“那么,你便甘心做这不祥之物的容器吗?”他顿了顿,低声道:“我无法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你。可是遇竹,你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有能为,这也意味着你的每一步,都会造成深远难测的影响。俗话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长久地浸淫在凶器之侧,终有一日,它们会扭曲你的心智、侵蚀你的本真——请君慎而重之!”

  这兄长一般的告诫和担忧,让沈遇竹的心受到颇深的震动。他怔忪良久,低声道:“多谢冯大人……可是,我仍旧无法向你许诺,决不将雷火再次公诸于众。”

  他的眉宇轻轻一蹙,抬眼对他微微笑道:“然而,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雷火配方的人。只要您愿意杀了我,您所担心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冯搴长久地望着年轻人那双淡漠从容的眼睛,终究咧开嘴笑了。

  “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坐骑也已经喂饱,”他温和地看着他,“我马上就要去抟州了。我听说那里因为战死的尸首处理不当,水源被大量污染,导致瘟疫泛滥,死了许多人。我会到那儿施药救治灾民,教他们修筑古井,修建引水渠——若侥幸不死,我一定回来,取你的性命。”

  沈遇竹怔忪道:“冯大人——”

  冯搴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在那之前,一定要保重啊。”

  沈遇竹目送着他缓步走下了台阶,渐渐消失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墨点,然而他的影子却渐渐晕染开,沉沉地压覆下来,如尘埃飞舞于眼前,盈盈地充塞于四宇之间。这世上总会有这些不识时务的痴愚之人,一生以自苦为极,手足胼胝,摩顶放踵,为他人的利益操劳奔走,热诚而执着地走向所认定的“道”……

  那是何等教人钦羡的痴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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