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素履往之(上)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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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素履往之(上)

  经过绵延多日的鏖战,留下千疮百孔的城垣和数以万计的尸骸,这一场使齐国濒临灭国边缘的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黎民黔首人心思定,百战生还的军士更盼望着早日回归首都,策勋受赏,光耀乡里。然而当那一日,齐军首要将领正冠易服,敛容屏息,听罢临淄使者宣布的敕命之时,众人却不由一阵面面相觑、错愕不已。原来,齐君的敕命虽然辞藻堆叠,大大地夸耀了将士们定国安邦的功绩,却只字未提齐军凯旋相关事宜,反倒授命原任大将军的雒易为使节,令其乘胜领兵进占燕国首都蓟城之下,与燕国订立休战合约,以免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雒易身上。却见雒易神色不变,稽首叩拜领受敕命,又谦恭恳切地谢过使者,安排人赐赏接送,应对得滴水不漏。直至送走来人,才一脸阴郁地回转议事堂,对亲信冷笑道:“临淄迟迟没有动作,原来是在酝酿这一招!”

  幕僚誊抄了敕命,逐字推敲研究。众人一直认为,齐君将雒易任以重职,远调燕北,理由虽然冠冕堂皇,但这似升实降之间,忌惮提防之意已跃然纸上。然而,钟离春究竟是纯粹顾忌雒易声望太隆、功高震主,还是已然察觉了他们暗中在临淄进行的活动,尚且不得而知。因此,对应对的策略,也出现了分歧。有人认为雒易在齐国根基尚浅,不宜贸贸然和齐君正面对抗,成为众矢之的,而应与之周旋敷衍,待充分掌握朝权人脉后再动手;有人却认为,己方挽大厦于将倾、救社稷于水火,风头空前,可谓是众望所归,若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且夜长梦多,一味退让拖延反倒会偾事。

  雒易一语不发,静静听罢众幕僚的献策,一抬眼正看见贴身侍官自帘后悄悄迈入,朝他施了一礼。雒易心领神会,开口道:“诸位的意见我均已明白。我会好好斟酌考虑,眼下还请诸位各安其职,等候我的决定罢。”

  众人得令依序退下。侍从迈步上来,低声道:“回禀将军,先映大人已经候在堂内了。”

  顿了一顿,又道:“他已经研究过沈先生所开的药方……”

  “哦,”雒易淡淡道:“先映如何说?”

  “先映大人见到药方,看没两行便脸色大变,越看越是摇头叹息,最后跌足大骂,说是‘虎狼之药,流毒无穷’——”

  侍官欲言又止,终究低声道:“说‘开方之人,其心可诛!’”

  接到召令之时沈遇竹还以为是雒易的旧疾发作了,随侍从匆匆赶到堂内,甫一迈入便感到气氛异常。雒易神色从容地坐在案前,正和一位须发皓然的老人谈话对饮。那老人满面凝重,举着一张方子朝他说着什么。

  一见到他,雒易便含笑为他引见道:“这位便是宋国太医丞先映。先大人自少年起便蜚声杏坛,想必你也早有耳闻。秦国世子的消渴病,楚王的怔忪之症,鲁国太后的心悸之疾,都是经由先大人妙手回春、一药而愈。沈遇竹,你于歧黄之道颇有钻研,如今适逢其会,不如向向这位杏林前辈讨教一二。”

  沈遇竹当然听说过先映的大名。自百年前医圣秦越人开创门庭以来,世间医家未能出扁鹊门之右,而先映正是其中翘楚。早有传闻他一心一意传道授业,久已不再亲自出山诊病。如今却千里迢迢来此,难不成真是为沈遇竹这个无名小卒指点解惑来了吗?

  沈遇竹颇有茫然之色。到底面对这么一个齿德俱尊的前辈,仍旧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一句“久仰大名”还未说出口,对方已径直将手内的药方递给他,沉声道:“这是你开的方子?”

  沈遇竹接过来一看,正是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亲手给雒易开的药方。他心内升起不祥的预感,道:“不错。这正是出于晚辈之手。”

  先映冷哼一声,指了指雒易,道:“我听说过你的师承,青岩府亦有不少精通岐黄的名家,狐辰、费清漪都主张固本培元、扶阳抑阴,走的是持中一路;玄微子、弓勤二人主张依循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揆阴理阳,降逆和中。诸家学说不同,医理各有所擅。你这张方子所走的路数,我却是闻所未闻。请教阁下学的是哪家哪派?”

  沈遇竹道:“不敢当。说来惭愧,晚辈杂骛旁学,除却歧黄正道,亦曾周游蛮夷边陲,粗略涉猎过巫医蛊毒之术。所学泥沙俱下,难登大雅之堂。何况我学艺不精,许多医理不曾研习透彻,正要请先大人斧正。”

  先映冷笑道:“不怕学艺不精,只怕学艺太精,一门心思尽用到邪门外道上去了!”

  这话直指居心,沈遇竹的脸色微微变了。先映不容他分辨,指着药方一一逼问道:“这前剂,以竹叶为引,用干姜配伍半夏、川椒、细辛,调和宣通、效如桴鼓,若无十年功力,如何能开得如此精妙?可既然诊明了病患是外亢内虚之症,自然应当以正祛邪,继续用温补汤剂,将金疮余毒斩草除根。你又为何在后剂中添加枳实、麻黄、王不留行这等解表之药?难道不知,这是为渊驱鱼,将余毒自腠理驱入膏肓之间!麻黄本是剧毒之物,一家药铺一次不能进账超过半两,否则就要往官府报备,而你一剂竟开到了一两之巨!以至寒攻至热,可谓将千钧系于一发,稍有差池,便可能引起晕眩、惊厥、震颤种种恶疾;更有甚者,将急症生生熬成祸根深种的不治之症——以药为鸩,养寇自重,岂是为医之道!”

  雒易不懂医理,但辨貌观色,也能明白一二。先映腹笥既丰,威望又高,以弘扬正道自居,辞理密察,盛气凛然,以沈遇竹的资历年齿,实在难以抗言驳斥。而看他神色,竟似丝毫无意于驳斥。只是垂下眉眼,默默不语。良久才慢慢道:“这方子原本是剜肉补疮的应急之作,实在……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他没有往下再说。而雒易已然明白他未竟之意。当初这个方子本就是在雒易的强词逼迫下才开出的,且沈遇竹本就有言在先,药性十分猛烈刻毒,更数次三番劝他终止服用。如今因此受方家诘难斥责,平心而论,确实是有几分不白之屈。

  却见沈遇竹顿了顿,又道:“病患的疾症十分棘手,我才疏学浅,贻笑大方,不敢再独断专行。恰逢先大人纡尊赐教,我愿聆高见,请先大人另开解方……”

  话说得很恳切,脸上亦没有什么负气的神色,又转目望向一旁隔岸观火的雒易,很平和地问道:“你以为呢,将军?”

  雒易放下茶盏,笑道:“沈先生年轻识浅,难免有轻率粗疏之处。俗话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这新的药方该怎么开,还需要先大人费心指点才是。”

  先映自重身份,既然得沈遇竹坦诚相认,自然不再穷追猛打。谈论起解决之道,却不由蹙眉道:“如今之计,只能重新梳理筋脉,以补中益气为首要。然而病患的体质特殊,此方需要一件极其罕见的物事做药引……”

  沈遇竹道:“请先大人尽管开口。天南海北,但凡有的,我们定然能搜罗到位。”

  先映摇头不迭:“非也。这药引千金难寻,即便权势滔天、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取来!”

  沈遇竹不由诧异道:“哦?敢问是什么?”

  先映道:“至亲之人一寸心血。”

  话一落地,满室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忽然,沈遇竹发出一阵大笑,转目望向雒易,笑道:“这可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送走先映,两人独处室内,无言对饮一壶碧螺春。时值黄昏,一掠金黄色的暮色从茶案的这端慢慢踱到了那一端。沈遇竹终于开口了。

  “说起这药引,”他舒然笑道,“你是想选天边那个,还是想选眼前这个?”

  “那你呢?”雒易冷冷地反问道:“你是想我信他,还是想让我信你?”

  “我自然希望你信我。”

  雒易神色阴沉,自案边抽出一沓密报摔在他身上,冷厉道:“那你就该多做一些让我相信的事!”

  沈遇竹一怔,将那些密报逐一翻开来。但见其上事无巨细地列明了当日他出使诸国之时的动向。他的神色愈发凝重,却听雒易冷冷道:“十月廿一,你出使宋国,和执政洽谈退兵事宜,当晚商谈的筵会却因故缺席——不知是因什么故?”

  沈遇竹不再往下细看,合卷将密报叠在案上,应答道:“是‘故人’的‘故’。”

  他抬起眼来,平静地说:“如你所知,当晚我相见的,正是钟离春派来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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