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素履往之(下)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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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素履往之(下)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惶愧之色,从容地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除此之外,竟不多说一句。雒易静候甚久,终于忍不住勃然站起身来,负手在室内愤然走了几步,胸内一团怒火愈燃愈旺。他知道他一贯的策略,永远这样不疾不徐、好整以暇——他就这么自信能吃定了自己!和他的敌人暗通款曲,竟也傲慢得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他!

  “我现在就令人把你绑到庖厨去!”雒易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岂止一寸心血?我要教人挖出你的心来,看看都是些什么狼心狗肺!——”

  沈遇竹忍俊不禁,起身去牵他的袖摆,被他一掌打了开去。沈遇竹亦步亦趋跟了他两步,也不多做一句声高气壮的辩解,只是软着声调,徐徐切切地追在身后唤着他的名字:“雒易、雒易……雒易!”

  雒易被他紧紧跟了两圈,像是被一只黏人的幼犬牢牢抱住脚跟,即便再火冒三丈也无法再发作。稍一立定,便被他自身后一把抱住了。

  雒易挣脱出来,却听他在身后道:“假若先映所说的药方真有效,我愿意一试。”

  雒易一怔,转过身来。沈遇竹牵起他的手,笑道:“你知道我会愿意的,对不对?”

  雒易只觉心内一涩,咬紧牙关不肯言语。半晌抬起眼来,径直望向他:

  “不,我不知道。”

  沈遇竹愕然怔在原地。雒易挣开他的手,别过脸去,慢慢道:“沈遇竹,我所有软肋都捏在你的手上,身世之谜,延虺之乱,残疾之患,齐君之争——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毁了我的人!——而我呢?我又有什么?”

  他攥住他的衣襟,咄咄逼人地反问道:“你不愿意涉足朝堂之争,开战至今,不愿领受一官半职,你当真以为我不明白你的用意?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愿意投身其中,不愿意和任何人有利益上的瓜葛,总想着能够置身事外、安然全身而退。沈遇竹,如果你是我,该如何信任这样一个总是留有余地的人?”

  沈遇竹垂下双眸,轻轻叹息道:“雒易,‘信任’只能由你凭心而生,任何人、任何外物,都给不了你。”

  雒易嗤笑一声,松开手,冷冷道:“不错,所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除非,”他转过脸来,阴鸷地望着他,“除非我知道,他一旦背叛我,就会招致无法承受的灾难。”

  沈遇竹不动声色地敛眉,淡淡道:“原来如此。你重金邀来先映,不单单是为了让他诊治你的腿疾的罢?”

  他噙着浅淡的微笑望向对方,一字一句道:“或许你该让他参酌的药方,是我曾经开给你的羁縻丹。”

  雒易冷冷道:“你说得倒是不错。与其时时刻刻提防被桀骜不驯的烈马颠落在地、摔断骨头,倒不如趁早给这匹马束上笼头。如此一来,我才能真正放心地驾驭它。”

  沈遇竹噙着惘然的笑意,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他。雒易的面容在尚未点烛的空旷室内模模糊糊,像是一缕似有似无的檀香。他忽然开口道:“她也是这么说的。”

  雒易怔道:“谁?”

  “钟离春。”

  雒易不自觉轻轻屏住了呼吸。沈遇竹俯下身点起灯烛,将火引在唇边吹灭,悠然道:“准确来说,是钟离春身边的亲信女官。正如你的密探向你汇报的那样……”他一面说着,抬眼含笑望了他一眼,显然对雒易暗中安插密探在自己身边这件事,不但心知肚明,而且处之泰然。稍稍顿了一顿,又继续道:“那日我和端木在宋国商讨止战事宜。钟离春派人改装易容、夤夜来访,确实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仔细一想,钟离春此举亦有必然之理。论派系,你是姿硕夫人所举荐的人。若齐国战败,钟离春有失国之难;若齐国战胜,她也将面临被政敌排挤、大权旁落的危险。在此关头,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争取所有可能获得的奥援。”

  雒易道:“你既然明白她的用意,为何仍旧与她的使者相见?”

  沈遇竹道:“钟离春是我同门师姊,我没有闭门拒绝的理由,何况,我也有需要向她探听的信息。”

  他顿了顿,低声道:“即便希望渺茫,我仍旧不想放弃……找寻山长的下落。”

  雒易道:“除却青岩府的旧事,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和我说了勾践复国的故事。”

  雒易一怔。沈遇竹抬起眼来,微笑道:“她说,当年越国战败于吴国,为避免遭受覆国之难,越王勾践亲身入质吴国。勾践原本是年少桀骜、血性勇武之人,却不得不摧折一身傲骨、煎熬满腔血性,忍受种种不堪言说的苦难和屈辱,为夫差当牛做马,为了取信于人,甚至……亲尝夫差的粪便,更眼睁睁献出自己的妻女供吴人淫虐……”

  沈遇竹不忍卒言,慢慢低下头去。雒易神色不动,冷冷道:“所以呢?”

  沈遇竹道:“钟离春让人转告我,说历经苦难屈辱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即便可以成就一番辉煌事业,却也永远丧失了赤子之心,成为刻薄寡恩的虎狼之徒。她说,帝王心性,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若矢志追随又不能保持距离,终不免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还问我——究竟是想做文种,还是范蠡?”

  雒易纹丝不动,冷冷道:“你如何回答?”

  “我说,我自然不愿做文种,但也不愿做范蠡,除非……”

  “除非?”

  沈遇竹悠然道:“除非你愿做施夷光。”

  “……”雒易不屑理会他,冷冷别过脸去。沈遇竹伸手握住他的,笑道:“那时我便在想,如果我当真——或是你当真——因为这种拙劣的离间把戏,而心生芥蒂、对彼此起疑,那也未免太落俗套了!”

  “拙劣么?我倒觉得,钟离春这一招高明得很。”雒易慢悠悠道,“她不曾捏造,也不曾臆断,事实上,她说得不无道理,难道不是吗?”

  沈遇竹轻轻“啧”了一声,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傻一点,能不要这么了解我。”

  雒易冷哼一声:“真巧。我常常也对你抱有如此厚望。”沈遇竹沉吟道:“其实你我都知道,她说的一点不错。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何况那个冰冷逼仄的王座呢?多疑善忌,帝王心性,本是无可厚非,否则如何能够抵御那些觊觎者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雒易,你对我的质疑和提防,自有你的立场,我一点也不能苛责你。何况这只是个开始。随着你回归临淄,各方势力定然会蠢动,政敌们暗中施展的鬼蜮伎俩,甚至会比五国围攻的战火有过之而无不及……敌暗我明。雒易,今后一段时间,你的处境甚至会比之前更危险。”

  “你放心。”雒易的语气从容不迫,仍是当初独力擎起战局时一般镇定自若,道:“我应付得了。”

  “我知道你应付得了。可是在那个位置……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势的巅峰,所有的卑鄙、贪婪、残酷,都会被百倍千倍地激发出来。人非圣贤,才智总有穷尽之时,若是——若是也遭遇越王勾践那般的命运,难道……难道你也能忍受吗?”

  雒易冷静地回答道:“我能够忍受。我还知道,你也能。”

  沈遇竹一怔。不错,他们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的性情。一者矢志不渝一往无前,一者超脱淡泊无欲则刚——恐怕这世上当真是没有什么挫折苦难不能忍受。

  然而沈遇竹顿了顿,低声道:“……不错。雒易,我能够忍受那样的屈辱。可是,我决无法忍受让你遭遇那样的屈辱。”

  雒易一震。垂下眼眸,看到沈遇竹慢慢伏在几案上,扬起脸来,对他慢慢笑道:“这可怎么办,雒易……我越陷越深了。”

  雒易禁不住一颤。沈遇竹的声音像是浸在砂蜜里的青杏,甜而稠腻地慢慢沁入他心间,细细一品,却全是不合时宜的涩然滋味。沈遇竹牵着他的手,下颌枕在他的掌纹上,轻轻道:“朝堂疆场之上,总是数不尽的刀光剑影,阴谋叛乱,笑里藏刀……雒易,我不愿你再受伤了。我总想着能够回避这些无谓的纷争,这样……我便可以照顾你一生一世。你……当真不肯成全我的心愿吗?”

  这个角度看过去,愈显出他饱满光洁的额头,黑而沉重的眼睛,驯顺哀伤地望着自己。这纯粹是一个孩子的脸。让他想起十三岁时牵着衣摆依依不舍地仰面望向母亲的自己。因为怕她为难,连渴望都藏得小心翼翼。

  ……那个时候,他分明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又为什么……还要问她呢。

  雒易咬紧牙根,猝然抽回手去。他侧过脸不再看他,勉力冷着声线,道:“沈遇竹,若要你同我一道走我的路,难道你肯成全我吗?”

  沈遇竹惘然地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怔怔不语。半晌轻声笑道:“你说得对。为了一己之私强人所难,我何尝不是个固执又自私的人?”

  雒易心内酸懑,听他轻声叹息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和我道既不同,看来也只好成全彼此的天性,不要互相为难才是。”

  雒易一蹙眉头,紧紧攥住他的手,凶横道:“你想得美!没我首肯,上天入地,你哪儿也去不了!”

  沈遇竹啧然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样不好罢?”

  雒易冷哼一声:“因为我是个刻薄寡恩、多疑善忌的虎狼之徒。”

  沈遇竹忍俊不禁,轻声笑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又怎会在蛇窟之内、王舟之上舍弃性命来救我呢?哎呀,雒易,说到此节,我有一事不明——当初的你难道没想过,倘若为了救我而不幸罹难,你那些宏图霸业岂不都成泡影了吗?”

  雒易冷冷道:“人无完人,即便是我,也有头脑不清的时候。如果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一定拔腿就跑。”

  沈遇竹被这话气乐了,道:“何必这样不留情面?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么?”

  雒易毫不容情道:“你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你才不会走!想走的话你早就走了!”

  “咦,为什么?”沈遇竹半真半假地讽刺道,“就因为你总是对我凶巴巴的不假辞色,还是因为你在床上伺候得很卖力?”

  “……”雒易被噎得一顿,心平气和又冷若冰霜地应道:“如果你乐意,我会对你更凶,在床上伺候得更卖力。”

  沈遇竹啼笑皆非,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说:“雒易,你对外人言行有度、巴结得那般周到,为什么独独对我,却是这样刻薄露骨,不留一点余地呢?”

  雒易道:“你自找的。”

  沈遇竹想了想,笑道:“也对。我就是中意你这一点。”

  雒易阴鸷地说:“向来如此。你付出的越多、退让得越多,你越是难以割舍——人性就是这点下贱!”

  沈遇竹温柔地看着他:“不,雒易,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在付出。服侍你也好、供你驱驰也好、被你利用也好,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讨好你,而是这一切教我真心觉得快活。”

  他说着,抬眼望向他,只见雒易碧蓝色的眼眸阴郁地瞪着自己,淡色的薄唇倔强地紧抿着,轮廓鲜明的面庞上有一种又凶狠又脆弱的神情。他真奇怪,为什么除自己之外,竟无人看得到这般美色——他又忍不住庆幸,唯自己能够独享这般美色。他不由又是一阵心旌摇曳,骤然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他,倒把雒易吓了一跳。只听沈遇竹在耳畔笑吟吟道:“虽然你又凶狠、又多疑、又暴戾、又自私,常常教我火冒三丈、长吁短叹、暗自垂泪——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就是乐意和你在一处,就是乐意为你做一切——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是雒易!”

  他的脸庞深深埋入他颈项间,笑着絮絮说个不住,说得自己的双颊发烫,耳尖也红透了。雒易只觉他面颈烫逾火炙,呼吸急促溽热,胸膛内心跳如擂鼓,不由也被感染得心潮起伏,好一阵头晕目眩,咬牙道:“你、你——”

  他深吸一口气,毫无力度地推了他一把,恨声道:“你既然不肯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就不要来撩拨我!——滚开!”

  沈遇竹在他颈间蹭了蹭鼻尖,笑道:“这却不劳你费心。哪天我觉得不快活了,我自然会走,谁也拦不住我——你且看着罢!”

  雒易只觉气冲胸膈,眼前一阵金星直冒,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沈遇竹舒然站起身来,悠闲道:“那么,我继续给将军干活儿去了——”

  他俯身吻了吻雒易的额头,笑道:“祝夜梦清吉。”

  雒易暴躁地怒吼一声,一把攥住他的袖摆,把人狠狠拽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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