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执伞女子_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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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执伞女子

  外面风雪喧哗,积雪深达尺余,许多声响均被悄无声息地掩埋了。直到沈遇竹这句话尾音一落,姿硕夫人才忽然想起来,沈遇竹方才吹奏的那一曲埙正是狩猎时的古曲《兔苴》。

  捕兔的罗网已经密密麻麻铺设好,雄赳赳的武士已经列成行——

  姿硕夫人不可置信地低声道:“你——把钟离春引到这儿来了?”

  沈遇竹微微一笑,轻道:“若非如此,怎能让我们天伦重聚呢?”

  众人脸色一变,醉鱼率先掠出厅外,独立在呼啸风雪之中放眼望去。茫茫雪原的尽头,只是一片漆黑无垠的冷杉树林,许是狂风吹动枝叶,那树林的轮廓竟是震颤不已,愈来愈近——再定睛一看,那哪里是冷杉?分明是一队黑压压的强兵壮马,正朝此地逶迤而来!

  她又惊又疑,返回馆内禀告姿硕夫人。姿硕夫人眼波流转暗自思量,心中三分狐疑、七分愠怒,冷笑道:“好!好!你们一个两个,竟只想着要和我同归于尽么?”说罢,站起身来径直迈出驿馆。

  雒易转目望向沈遇竹,只见他望着姿硕夫人的背影微微一笑,扶膝站起身来。或许是牵动到了伤口,忽然眉头一蹙,身形晃了晃。等雒易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跃身而起,一把扶了沈遇竹。

  沈遇竹顺势偎在他身上,轻咳不止。雒易握住他的手,但觉掌心一片冰凉,听到沈遇竹在怀中轻声道:“我真后悔……”

  雒易一怔,心内五味陈杂,咬了咬牙,低声道:“你不该来。”

  沈遇竹抬眼看他,淡淡道:“你会死。”他稍稍舒展身体,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慢条斯理道:“要是我错过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抱憾终生。”

  雒易望进他的眼睛。沈遇竹的神色淡漠,唇畔甚至带着笑,可是他意识到他很生气。他自然应当生气。沈遇竹以“与世无争”为圭臬,和这一切本该没有丝毫关联。若不是自己,他不会身负重伤;若不是自己,他不会千里奔波,劳顿不休,无一刻安宁;若不是自己,他不会被牵连进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面临此刻这样祸福难卜的境地……

  雒易别开了眼,“你不该来。”他轻声重复道。

  沈遇竹面上有克制不住的愠色一闪而逝,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听驿馆外人马喧哗声已然越来越大,终于忍下来。他一转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手扶着雒易一面俯**去,往冷熄了的炭盆里抓起一把黑炭粉末。

  雒易一怔:“你……”话音未落,沈遇竹已经举起手,一掌将满手黑炭糊到了雒易脸上。

  “……”雒易克制住把这个重伤患一脚踹开的冲动,一动不动任由他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忍下怒气,平静道:“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教追兵认不出我罢?”

  沈遇竹用炭灰在他脸上涂抹开来,又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描了一个“王”字,笑吟吟道:“当然不能。”

  他揽住他的腰,俯首贴近他的脖颈,轻声笑道:“可是我乐意。”

  他的唇瓣轻轻拂过他的颈项,温热的气息一如从前无数个耳鬓厮磨的温柔良夜。雒易禁不住一阵轻颤,强自压抑下去,拂开斗篷裹住他,搀扶着沈遇竹慢慢走了出去。

  驿馆外,姿硕夫人率手下,正和迎面而来的齐军对峙。雒易展目一望,认出军队中均是生面孔。显然,尽管借助着“惩治通敌叛国的祸首”的名头,钟离春仍旧并不放心让自己一手整顿训练的士兵履行抓捕的职责。这一支兵力,是守护齐国王族亲贵的亲卫兵。

  一名银铠将领排开兵阵走出来,盯着中央的姿硕夫人,冷冷道:“夫人,属下奉君命一路至此。请您和末将回都罢!”

  姿硕夫人冷笑道:“无亏已死,你是奉的是谁的君命?”

  将领道:“国君虽然薨了,小君却健在。新君尚未即位之前,小君钟离春所颁布的敕令便是君命。”

  姿硕夫人笑道:“随你回去倒无妨,这冰天雪地里待着,也忒折磨人啦。不过我倒要问你,你这一趟来,我叛国通敌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么?”

  将领不由踌躇。叛国通敌的罪名非同小可,在主犯缺席的情况下轻率认定,定然会授人以柄。钟离春孤身奋战,异常慎重,是以至今迟迟未曾下论断。

  姿硕夫人厉声道:“那我便还是齐国的太后!谁准你这样高坐堂皇、骑在马上和我说话?”

  将领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激得一凛,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冷冷道:“属下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太后见谅!至于‘叛国’一案,案情尚未明朗,正要请太后回都协查。”

  雒易明白,姿硕夫人看似在与齐军计较虚礼,实则是投石问路。齐军的态度很明确了。这一趟是万万走不得。沈遇竹把军队引到此处,真是打算让他们同归于尽不成?

  他还未想明白,齐国将领已然将矛锋转了过来,冷道:“属下另有君命,要押解叛国谋逆的主犯雒易一道……”

  话音一顿,他才看到人群中长身而立的雒易,竟愣住了。

  沈遇竹迈前一步,惟恐对方认不出来一般,笑吟吟指证道:“这便是那位‘叛国谋逆的主犯’。”

  雒易不退不避,一脸镇定,和脸颊上乌漆墨黑的六只猫须形成鲜明对比。将领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以为靠这种乔装易容,就能逃脱追捕罢?”

  雒易昂然道:“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将领被这幅目中无人的态度所激怒,冷冷道:“瓮中之鳖还敢如此猖狂!来人——”

  话音未落,似有一点黑影瞳人处径直撞来。将领下意识拂手打落,攥在掌中一看,却是一只拇指大小的赤壳飞虫而已。天寒地冻,本该是虫蜂蛰伏的时节,怎么会有飞虫在室外飞舞?将领还未反应过来,但觉掌心一阵透骨灼痛,竟是那枚赤红小虫的躯壳碎裂,淌出的尸液染上了手掌,竟将羊皮手套灼出了一个**来。

  他心生烦恶,将虫尸甩手丢去,却听身后兵阵忽然大乱,方阵末尾一名将士突然策马冲破阵型,奔出前来,声嘶力竭地痛呼,大叫道:

  “救我!——救我!”

  众兵士惊疑不定,待那名士兵奔到眼前,从马上跌落下来,才教人看清他的一张面皮已然红肿溃烂,红黄相交的脓液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来,那面孔竟如被鬼火灼烧过一般,膨起密密麻麻的酱紫色燎泡,被他手指一抓,如同松软的腐肉一般破裂开来,竟然裸露出面颊下森森白骨!

  他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冲到将领马前抱住他的腿,哀痛乞求道:“大帅!救——”

  将领大惊失色,攥住那人衣襟,喝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士兵挣扎地吐出几字:“红色的雪……”话音未落,士兵浑身巨震,面孔上已然膨大接近透明的眼球“噗”的一声轻响爆裂开来,溅出几股浑浊的汁浆,射到将领脸庞上。

  众人惊骇莫名,但见那士兵向前箕张着五指,仰面缓缓倒落在地。从他那空瘪了的眼窝中,骨碌碌爬出一只赤红色的小虫。倏地伸出六翅,悠悠飞到了半空之中,飞向了队伍末尾某处。

  众人瞪大双眼,视线随着那微不足道的赤红一点,慢慢定格在了远处一人——手持红伞,满身璎珞,款款踏雪而来。

  将领厉声道:“来者何人?”

  那人充耳不闻,衣袂凌风簌簌飘动,一面走来,一面曼声轻吟道:

  “有龙于飞,周遍天下;

  五蛇从之,为之承辅;

  龙返其乡,得其处所;

  四蛇从之,得其露雨;

  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

  那声音清越哀婉,虽然音量不大,却越过旷野风雪,清晰无误地传至所有人的耳内,就如同在身畔吟诵一般,可见其人武学根基深厚异常。

  姿硕夫人听到这首诗,立刻露出了惊骇的神色,语无伦次地自语道:“这是……‘龙蛇歌’?难道、难道是她……不,不可能!她、她应该已经——”

  沈遇竹转目望向雒易,但见他脸上亦露出错愕神色,轻声问道:“怎么了?”

  雒易低声道:“这首歌……阿娘以前——她以前给我吟过。”

  正说着,那名执着红伞的怪人已经走到了眼前。众人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名身量修长,冰肌玉骨的女子。身着一件花团锦簇的艳丽花裙,披红挂绿地戴满了珠玑璎珞,眉目冷娟,站定阵前,对姿硕夫人冷冷道:

  “好久不见了,小贱人。”

  姿硕夫人瞪大杏目,惊愕道:“你是——?”

  红伞女子冷泠泠一笑,道:“怎么,认不出我了吗?”她爱怜地抚过自己的脸颊,垂眉轻笑道:“也对,我的形貌变了许多,怕是他见了我,也要目眩神迷上好一阵,何况是你这双浊眼呢?”

  姿硕夫人的随扈再按捺不住,跃到跟前,怒声喝问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敢这样和我们夫人说话——”

  红伞女子轻挥柔荑,但见一道冰锐寒光自指间激射而出,一根细如牛豪的银针已然射中那人眉心之上!那随扈瞪大双眼,已然不能说话,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不过瞬息便化成灰黑腐败之色,轰然倒地,在身下雪地上,慢慢淌出一股青紫色的脓血来。

  众人惊骇异常。红伞女子淡淡道:“我要带这个小贱人走。识相的,都滚开。”

  姿硕夫人的随扈们如临大敌,纷纷拔刃在手。齐军将领见此人言行颠倒,横加阻拦,更是恼愤异常,厉声道:“宵小鼠辈!伤我士卒,阻我君命,还敢如此大言炎炎!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将士们应声如云,策马冲去,姿硕夫人的随扈也纷纷长喝,抽出兵刃,蜂拥而上。泱泱人**看就要将那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剁成肉酱,却听她冷哼一声:“不知死活。”执伞在手,抵对着众人,倏然旋动了伞柄。那伞面鲜艳异常,在日光下光泽耀目,缀有瑰丽奇诡的花纹,竟似在不断流转变幻形态,细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花纹?——伞面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涌动着的,分明是数以万计的赤红怪虫!

  人群外的沈遇竹一把攥住雒易的手,低道:“快走!”

  雒易不疑有他,揽住沈遇竹,向后纵跃出数十步——也亏得这提前一瞬的退避,才没有被那骤然迸发的赤红血雪染上分毫。但见女子伞面上的赤红怪虫临风炸起,如澎湃红浪,劈头盖脸地朝四周之人身上扑去!

  *源自先秦哀歌《龙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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