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_望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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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楚怀婵正拣了颗莲子往嘴里送,听得这动静,下意识地将莲子一扔,赶紧凑过来,她试探唤了声“小侯爷”,见没反应,她又唤了声名儿,这人依旧没半点动静。她微微怔愣了下,向门口看去,扶舟正往里头探脑袋,见她挥手唤他过来,这才进门将人扶了起来。

  扶舟看了眼暖阁,试探问:“不大碍事,但这会子回去也不方便,少夫人您这儿能挪个地儿出来让主子歇歇么?”

  她之前犯了懒,东边也没叫人收拾,眼下有些犯难,但也没说什么,反而主动搭了把手,打起帘子引他往里头去,扶舟将人扶上床,转身退回来,见楚怀婵一脸焦急,“嗨”了声,随口道:“少夫人不必焦急,不是什么大毛病。”

  楚怀婵稍稍放下心来,却听他接道:“就是晕过去了,顶多夜里发场高热而已。”

  “而已?”高热严重了甚可致命,楚怀婵懵了一瞬。

  “啊,主子身子底子还可以,发场热说不定还能让他消停点儿呢,彻底安下心来养养,说不准就能真好全了。”扶舟说是这么说,但还是不大放心地探手去诊了诊脉。

  楚怀婵紧跟着凑上来看情况,手心不自觉地起了层汗,有些不确定地问:“老毛病?”

  “啊?”

  “看你方才见他这样也没太惊讶的样子。”

  “倒不是老毛病,不过确实习惯了。”扶舟摆手,“主子刚能下地那会儿,重新学走路,腿上没力,又怕被人瞧见狼狈模样,死活不肯要人扶,一天摔个七八次不在话下的,我早都习惯了。”

  他话说完才意识到他好像一不小心又把孟璟的糗事给抖出去了一桩,赶紧侧头去看她的反应,怕她到时候随口拣来嘲讽孟璟两句,那他少不得又是一顿毒打,但楚怀婵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孟璟的膝盖弯,神色黯淡下去,尔后轻轻叹了口气:“这性子也是拗。”

  “可不嘛,主子就这性子,当初好了些也谁都没告诉,等能走路了,这才派人去知会了声夫人。”

  楚怀婵没再接这话茬,转问道:“那这到底怎么了?”

  扶舟“嘿嘿”了两声,心虚地道:“我昨儿琢磨出来个新药方,今早说给主子试试……”

  “配错药了?”楚怀婵下意识地想起她今早才喝下的那碗药,忽觉咽喉深处一阵恶心,忙拿帕子掩了,但还是不大放心地盯着眼前这个不靠谱到敢拿自个儿主子试新药方的人。

  “您放心,您那就一剂风寒药,出不了错,错了我拿脑袋给您当球踢。”

  听他这么说,楚怀婵更加不放心了,准备出去唤人去请府上的大夫,扶舟这才觉得面上挂不住,赶紧唤住她:“您那药真没问题,不过主子这剂药吧,我给多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其中有两味……”他挠了挠脑袋,不大好意思地道,“药性相冲来着。”

  明知道药性相冲还敢放一块儿,治外伤的药里头加好几味安神药?

  楚怀婵目瞪口呆,孟璟他到底是怎么敢用这么不靠谱的人的??

  她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忽然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给孟璟下了什么迷心蛊之类的东西,不然就孟璟那臭脾气,怎么可能从幼时忍他到如今???

  扶舟看她这毫不掩饰的怀疑眼神,尝试为自个儿辩解:“真不碍事,就主子这身子,晕了便当多睡会儿,烧一场就当驱驱邪了,反正我看主子今儿也跟见了鬼差不多。”

  他想了想,又自个儿嘀咕了句:“我本也就是试试这方子能不能用,看来是不能用了,那我再琢磨琢磨别的。”

  楚怀婵于是更加绝望,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了,她无力地坐回去,盘算着还是要给孟璟换个大夫才成,但这事一时也急不得,毕竟孟璟他也未必敢用来历不明的人,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眼前这个废物大夫:“真没事?”

  “没。”废物答完话,又觉不对,赶紧改口,“倒也不是,方才同您说了,可能会起高热,注意照看着点便没事,别的倒没什么了。”

  她于是更加觉得这人实在是有些不靠谱,愈发好奇孟璟到底是怎么才能忍得下这么两个糊涂蛋每天在身边叽叽喳喳的,她摁了摁眉心,罕见地发了次脾气,将人撵了出去。

  扶舟正担心一会儿被孟璟一顿揍,乐得开溜,赶紧道:“那我回去开服退烧药过来,劳少夫人您照顾照顾主子。”

  她实在是被这不着调的搅得心里七上八下,赶紧遣人去请了府里的大夫过来,见是相同说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搬了个椅子过来,就这么在床边静静坐了好几个时辰,见孟璟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恍惚了一个下午,等回过神来时,日头已渐渐西沉,日光一寸寸地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打出一个个相同规格的印记,她百无聊赖地从窗边挨个数下来,再缓缓数到床边,目光最终缓缓定格在孟璟脸上。

  她其实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挨得如此近地看一看他。

  虽然这段时间他俩独处的时间也不算少,她之前赖在他书房里蹭凉的时候,时常只有他们二人,但孟璟这人除了嗅觉似乎敌不过她外,其余反应都比旁人敏锐上许多,她目光一旦落在他身上,不管掩饰得多好,他似乎总是能马上觉察到,至于揭不揭破,则全看他那会儿的心情了。但他这脾气吧,她其实也琢磨不透,时好时坏,真跟个傻子似的,以至于她大部分时间还是不敢在他跟前胡来,这般细细看他的时刻,也就格外的少。

  她这下得了闲,细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细看之下,他脸部线条也是带着股子锋利的,哪怕这般安安分分地躺着,也没来由地给人一股凌厉感。

  她视线顺着下颌线条往上,落在他唇上,他唇色向来偏深,这会儿却泛了些白,她转身取了杯清水过来,侧杯润湿了帕子,缓缓在他唇上拭了一遍。

  她做完这一切,才觉得她做这些事也太自然而然了些,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完全是出于本能一样。她动作迟缓地将帕子搁了回去,又不自觉地往上看去,目光定在他微微上翘的眼角上,几乎是瞬间想起来当日在云台上,她在殿外见到他递给闻覃的那个警告的眼神。她手不受克制地轻颤了下,缓缓抚上耳边那对宝葫芦环,恍然失神。

  她到底没有再戴他送的那对松鼠耳坠。

  她看了这双眼睛许久,忽然觉得,这人其实大概生来就是要站在高位的。

  一睁眼来,不怒自威,睥睨山河。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冰盘,取了两颗莲子打发时间。冰已化得差不多了,也不算特别寒,但她还是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时夏在外听得响动,掀帘进来,候在屏风外问打不打紧,她说没事,时夏犹豫了下,还是问:“要入夜了,给小姐把东边收拾出来么?”

  楚怀婵看了眼天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璟已在她这儿待了好一阵子了。她起身出了屋子,点头应下这事:“简单收拾收拾便可,不必太过麻烦。”她看了眼扶舟送过来的药,又吩咐道:“拿去煎着吧,备着。”

  时夏拿了药去外头,她则一人在廊下立了许久,思绪飘忽,最终却落不到实处。

  她领皇命出京的那一日,车马从浑河上过,远远见着对面隐在绿水之后的翠微观时,也曾想起道长那句“祸兮,福之所倚”的乩语来。

  她从前是惯来不信这些的,读的书多了些,自恃见识尚可,不信鬼神之说。

  那一日,却也生了几分动摇。

  说实话,哪怕远嫁宣府,对方还是她见识过厉害的孟璟,但能帮彼时的她脱离宫廷这等巨大旋涡,免她粉身碎骨之命,是福是祸,其实当真难以言清。她对孟璟,说起来,其实隐隐是含了几分感激的。但她毕竟也比寻常女子多读了几年书,自矜自重的性子放不下,自然不至于这般便会对他感恩戴德。

  她当日设想过千百种和孟璟相处的模式,独独没有一种,是像如今这样。

  老实讲,孟璟这人,完全出乎她意料,她向来秉持着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觅些乐子方不至于百无聊赖的原则,是以时常在不至于当真惹怒他的情境下,或有意或无意地出言令他出糗难堪跳脚。

  从前在家中,亲兄碍于文人傲骨,尚且不能完全接受她这般行事,必得事事和她争个高低,但孟璟这人的傲其实是刻到了骨子里的,哪怕对闻覃,她也可以感受到,他近乎是不屑一顾,但却从不同她论长短,一次次默默受了她的挤兑挖苦,甚少还嘴。昨日她提起父亲之事,她原本以为二人政见不同立场相左,他必然得借机羞辱她一番,却不料他竟肯放下架子,宽慰上她几句。

  而今日,从他在后院问出那句“你没有话要问我”时,她便明白过来,他今日其实是来求和的,甚或,可以说是来服软的。

  但他这性子令他说不来低声下气的话,她又不肯顺势给他台阶下,他只好徒劳无功地离开。

  他吃了闭门羹,本该动怒,却不料,不过半刻钟,他又去而复返,更肯纡尊降贵地在她这儿替她剥上两盘莲子。

  他将姿态放得这般低,但其实,他原本不必对她这样,他一句强势的吩咐命令下来,她也不能当真不从,但他却不自知地,给了她从未希冀过能从他这儿得到的东西。譬如对等、尊重,以及一个男人对女人不自知的怜惜。

  以至于,令她一步步地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口是心非,甚或贪心不足。

  她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从一开始便妄图将自己抽离出镇国公府,以局外人的身份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尔后冷眼旁观,或者随遇而安。但时日一久,她忽然发现,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早就无法抽身而出了。

  她仰头望了眼院中开始枯叶的苍梧树冠,摇了摇头,进了饭厅。她午间便未进食,这会子却还是没什么胃口,没一会儿便放了筷,敛秋劝了几句,她也没听,只是吩咐道:“温些热粥。”

  孟璟胃向来不算太好,敛秋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赶紧领命去了,她这又才回了暖阁。

  孟璟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她探手去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见没有发热的迹象,微微放下心来,但心底到底还是不踏实,东边虽然已经拾掇出来了,但她也并不敢就这么歇下,她绕到窗下,倚在那张紫檀围子罗汉床上,透过菱花窗格去看外间拼命往里边扑腾的蛾子。

  她怔怔望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从榻上下来,取了艾草过来焚香,孟璟这人惯招蚊虫叮咬,自己又是个浑不在意的,小痒小痛基本不放在心上,书房等闲也不让人乱进,她每日不为他熏些艾草,他自个儿压根儿不会唤人添香。

  她将香炉放在床脚不远处,又搬了把玫瑰椅过来,在床边守了好半天,中间敛秋过来劝了好几次,她也放心不下,反倒是叫人都在外间歇下了,自个儿仍旧守着。虽然扶舟和大夫都说没什么大碍,但毕竟也说有夜间高热的可能,他身子虽还不错,但她到底不敢冒这个险,还是自个儿守着放心。

  她自个儿身子也不舒服,本也就喝了些药,扶舟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就一个能将药调得令人无比发闷犯困的绝活一骑绝尘,令一众郎中难以望其项背,估摸着连太医院都没有谁能有他这水平。

  楚怀婵坐了小半个时辰,眼皮实在撑不住,她拿了个杌子过来踩着,将手肘枕在膝上,拿手撑着太阳穴,两指尽力扒拉着眼皮,逼自个儿保持清醒。

  饶是这样,没一会儿,她还是眯了过去,脑袋重重往下一栽,她猛地醒过来,只觉脖子一阵酸疼,但困意涌上头,她也没心思顾及其他,迷迷糊糊地将下巴靠回去,正要眠过去的一瞬,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摇了摇头,迫自己清醒过来。

  她起身试了试孟璟额上的温度,到半夜竟然果真烧起来了,她瞬间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赶紧唤人打水的打水,端药的端药。好在孟璟这人是个惯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总算将药全给顺利地喂了下去,没有被吐得一身都是。

  室内归于安静,她换了帕子给他捂着,清泠泠的水声响起,她不自觉地想起那晚在阳河之上,伴着凤凰三点头的茶水之音,他曾对她说起过“栖月”二字的含义。

  她望了一眼窗外,月华黯淡。

  她想,还有几日,便到满月了,总归要请他去东池看看圆月的。

  她这般想着想着,思绪飞远,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来,替他换了帕子,又再度替他润了润唇。

  她帕子沿着他下唇缓缓擦过,忽觉两道目光如影随形,手下意识地一顿,视线稍微往上,就这么撞进了他的双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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